“我当时是怎么了?”
从床榻上艰难坐直了身体,路德维希口干舌燥,却仍是第一时间捂着那隐隐作痛的额前血管,想要搞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突然住到村里诊所来的。
“呀,你总算醒了啊埃德森大哥。”
身披风衣的小护士颇为欣喜。只见她快步走上病床前,将调剂桌上提来的一瓶深红药水放上|床柜。随后又侧身调慢了吊针的流速,郑重其事地对他讲:“这管盐水打完了你就可以回去吃饭休息了,就是这瓶药水得要你等临睡前再喝。”
“谢谢你,小路易丝。”神情模糊的佣兵团长略一点头,随即便是抬起手来,出神凝望着那条泛着淡黄的胶皮管:“我问一下,我这是又突然犯了什么病症吗?我自己一点感觉和映象都没有了。”
小护士则是微微笑着,大大方方地坐到一旁的看护小凳上将情况告诉了他:“当时是萨塔小家伙背着你过来的。他说你当时是血气逆涌,整个人突然就昏迷过去了。就一路加紧跑来找我给你检查,不过也还好,只是因为低血糖的缘故突然晕厥过去而已。”
说着,她便把床头板上钉着的诊断书和药具单递给了团长,又抬头看了眼剂量大半的输液瓶:“喏,当时先给你打了一针安定,挂了管瓶强效恢复合剂和葡萄糖,最后挂的盐水。差不多还有二十分钟好等。”
而路德维希接过这张单据后只是略略扫了一眼,随后便伸出那只不再无助震颤的右手,将纸张侧身在床头柜上小心放好——随着源源不断的液体融入身体,他的脸色倒是比苏醒时要好上不少;可是他自打被送到诊所里来救治,就一直是有在输液,这恐怕还是心理作用在作祟。
“我感觉好多了,谢谢。”他如是感激着小护士的辛劳,但如此保守的疗法究竟能不能根治后遗症的苦痛,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不过比起那植根于灵魂深处的针|刺骨磨,路德维希此刻还是下意识地关注起另一人的情况:
“对了,路易丝你有看到那个人吗?就是一个留着大胡子寸头的胖老头,他怎么样了?”
“哦,你说那位老先生啊?”心不在焉的小护士略一琢磨,这才想起来那个模样绝美的农人族小蜜,忍不住咋舌到:“他也就血脂和血压偏高点,其他情况倒还好,吊了瓶盐水葡萄糖完了就走了;听小家伙说法是去娜儿家住宿休息去了,谁知道呢?”
“哦,是吗……那就好。”
“他是你什么远房亲戚吗?我看他打吊针时也不老实,一直念叨着要进来看你啥的。”
路德维希撇了下嘴,扭头过去喃喃自语着:“没,一个来探望我的故交而已。”
话音落下,病榻两侧即是瞬间清冷了下来。团长并非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只是他实在太累了,一直很累,累到实在没有太多力气去想些别的。
况且他不再是个身家清白的帝国军人,再也不用腆着脸去操劳政治上的琐碎事了。哪怕按原来的模式组建了佣兵团,团里的事项也全是交给霜雪去做,工资薪金更要叫她代自己分发,如此倒也轻松。只是这样一来,他和部分人之间的联系也就此生疏了。
“那个,你要是有事要忙的话就先去忙吧;我这边自己可以解决,到时我把钥匙给阿雪。”
路德维希突然转过头来,眼睛里些微闪着点光亮。他有注意到对方同自己闲谈时,眼睛却是一直不自觉地向着门口角柜上眺望,那上面摆着的除了一只黑包外,便是一扎色泽鲜艳的深红茑萝,看起来应当是新采收不久的。
况且路易丝这会没有穿着标准的护士服,而是披了件时髦的呢子风衣。她是个很认真的小姑娘,除了要去见心上人外,很难想象她会出于何种理由犯这种低级错误。
“你男友送来的?”
面容如花般转红的小护士也不否认,只是装作不在乎似的搔起发辫,名为抱怨,实则娇嗔:“这又不是过啥节日的,你说他送啥花呀~真是的,刚升了官就管不住钱包瞎胡闹,这以后结婚了日子可要咋过呀。”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在后方边境当个工兵中士,听说他一直把你当成偶像。”小护士咯咯笑着,眼神里满是自豪:“这次说是放假前救了个落水的小孩,给报纸咔咔一顿报道出了名,因此算作立功给升了上士。然后他就跟个小孩子似的傻乐,大老远坐火车跑来,非要找我去一起去吃大餐庆祝~”
“那他人呢?怎么不叫他坐在诊所里等你?”路德维希抬头瞟了眼墙上的钟表,“这也快到饭点了,你们俩现在坐马车进城,还能少交宵禁税。”
可谁成想,小护士宛若暖阳的温暖脸色即刻由晴转阴,语气之中竟是能品出些微酸涩感来。只见她没好气地嘟囔着嘴,也不知男友是怎么得罪她了,可能又是一场香艳的误会吧:
“我赶他去外面等着了,碍手碍脚的,就知道搁我这捣乱烦人……而且我不着急的,埃德森大哥;再怎么说我也是医师,肯定是要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出门才行,医师的职责不是吗?”
“嗨,我是讲,就是想让你着急一点。”老大哥轻轻拍了下小护士的肩头,突然一副近乎语重心长的和蔼模样:“你看这天气,都起大风了,就不要让你爱的人再等着了;以后要是你们工作都忙起来,这样的独处机会可能会越来越少。就这么错过了实在太可惜了。”
见路易丝还想开口,路德维希干脆是以一种近乎无赖的模样催促着她离开:“我这里管控的住,你就不要操心了。还有,我这个病人要独自静养了,护士小姐总不能还一味地打扰病人休养吧?”
“这……”
片刻过后,调设好闹铃的路易丝小护士终于是别上了一朵艳丽的茑萝花在衣襟,随即又千叮咛万嘱咐着一通注意事项,方才轻轻合上了房门,叫整座诊所重新恢复了往日里的寂静。
双耳净空的老大哥也终于可以躺下身去,仔细数着那半瓶盐水落滴,再度合眼静养。
只是不等他合上眼皮,房门外便又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
可能是小姑娘落了东西吧,路德维希如是想着——可下一刻,那扇闭合着的木门便是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打开来了。
不等他定睛看去,霜雪便是顶着一头开始褪色的糟乱头发,大大咧咧地冲进了病房嚷嚷起来。
“哟,老头你醒啦?”
胡乱披了件外套当风衣的霜雪松了口气,也不管路德维希的小腿有没有伤,当即就是一屁|股坐到了床板上把他的腿往里挤去,好给自己腾个位置坐。
“听说你跟人打架了?”
“我都不记得有打架,你个小鬼咋个就知道?”路德维希当即是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笑骂起来,但经霜雪这么一提醒,他大致是能够猜到自己来医院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这时间不都快开伙了,你不去帮着娜儿做饭搭把手,跑来这干什么?”
“人露莎特地叫我过来帮忙的,这不是总得有人照顾下你嘛。”无聊到不停趿拉着拖鞋的霜雪扭头白了他一眼:“咋的,不高兴我来看你咋的?”
“怎么会呢?”
路德维希赶忙撇过头去唉声叹气:“我也弄不清楚到底做了些什么。只知道是同伊萨卡互相吵了起来,然后头突然疼得厉害,等自己反应过来就到了这里。”
“看来那小家伙没说错,你这真是被人给气糊涂了。”
霜雪自然是知道事情发生的全过程。小家伙在医院里把路德维希安置好后,就主动跑来把事情原委告诉了自己,想不知道都难。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讲讲讲不听的。”一想起萨塔当时那副急躁表情,霜雪就不由自主叹了口气,闹到如今这样的局面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你明知道他就是想带你归队,今天可以骂你,明天他也可以哄你,这就是在你面前演戏。”
“我知道的……”老大哥喃喃到,“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你知道你当时究竟在干什么吗?两个已经是半只脚踏入传奇境界的人,互相掐脖子在地上扭打起来;如果有任何一方出了点什么意外,后果谁来承担。”
话音未落,霜雪便兀自抬手作刀,在老大哥的头顶上用力打了一下:
“得亏是小的多留了个心眼,在宁神法术里动了手脚;等你们两个一打起来,他就强行把你们弄晕了过去。就这样呢,你们两个身上还互相打出了不少淤伤!还是那小的用治疗术提前拾掇好了,才敢叫那精灵把你们给送到诊所里来。”
路德维希在霜雪面前被训得是完全抬不起头来,虽然他确实是有些懊悔;但每每轮到自己挨训,他也还是同团员一个模样,完全没有一团之长应有的威仪,反倒像是个不小心办坏事惹了自己宝贝女儿生气、只能在低头挨训的同时唯唯诺诺哄人的老父亲。
“抱歉抱歉,这次是我冲动了,我甘愿受罚。”
“罚个屁,就老头你现在这个身子能罚的动吗?老老实实把病养好先吧!”
霜雪只闷哼一声,便是自顾自地抬手,用力擦拭着身上那越发粘腻的臭汗来,眼睛则是不时瞟着那扇被风拍打到啪啪作响的玻璃窗去。
“你很热吗阿雪,怎么流了这么多汗?”而在老大哥在霜雪面前实在没了脾气,也只能是尝试着扭转话题,“嫌热就把窗开了吧,外面风挺大的。”
“我没事,就是刚才在帮希儿干活而已。”
脑海当中的记忆随着心潮澎湃,不由得回想起了一小时前:自己同希儿联手将小家伙强掳进房间里一番激斗,杀的他丢盔弃甲、哀嚎求饶;又被那三人偷袭到死去活来的绝景,大腿仍旧是会不自觉地瑟瑟发抖。
路德维希是过来人,完婚十六年的老男人了。这样的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他的眼睛,哪怕霜雪已经是在强作镇定:“你做好了决定吗?”
“做什么决定?你个老头咋竟是说些……啧,算了……老头啊,你咋就这么聪明呢?”
“你是成年人了,我没有任何干涉你的权力。”老大哥没有多作解释,更像是在体验一种他本该体会到,但却是再也没可能的奇怪感觉了:“当初和她提分手了,嚷嚷着一刀两断的是你,偷偷躲角落里抹眼泪的也是你。我不能理解。”
“还能咋的,忘不掉她呗。”霜雪低头叹了口气,将掌心用力搭在了那片贫原上:“一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叫我怎么能忘的掉嘛,还整天带着那个小的在我面前晃悠,明明是我先来的……太坏了这个人……”
“那你想要怎么办呢?她已经明白地认清了自己的取向,注定是会嫁给萨塔的。”
“咋?就兴她能左拥右抱,还不能再带我一个咋的?”
霜雪急眼了,连忙开口嚷嚷起来为自己辩护:“反正两个小的也都是听她的话,只要让小家伙跟我也签一份婚约不就行了?当年多少女人苦苦的追你,她们不也是想着用这个法子曲线达成目的嘛?我跟小家伙关系也挺亲密的,我可以向我爱的人分享我的爱人!”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路德维希缓缓闭上了眼,“毕竟我不是你父亲。”
“你把我和我爹救下来的时候就是了!他临走前特意交代过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爹!不管你认不认,都要我把你当亲爹来对待。”
霜雪就不乐意听这丧气话,完全不像是当年那个单枪匹马就敢在大街上,救下一对快被黑帮逼上死路的陌生父女的英雄,当即一击重拳将床板砸得砰砰作响:
“咱们是一家人!就算不认,那我好赖也陪你杀了三年多的人,这交情还TM能浅了嘛?老头你要心里不痛快就直说!跟娘们似的唉声叹气算个什么?”
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霜雪的眼里也不禁溢出了些许光亮,补骂了一句:“德比说的对,你这个混蛋真TM是一点也不懂人心!”
下一刻,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骤然挣脱了针管的束缚,毫无征兆地将眼前闪着泪光的少女紧紧拥入怀中。少女尚不等作出反应,肩头衣衫上所传来的湿润涓,便是彻底打消了她的疑虑。
女儿只抬起手来,轻柔拍打着老父亲那瑟瑟颤栗着的宽厚脊背,默默聆听着那一个个素未谋面、但却早在其梦呓之中被动铭刻于己心的含糊名字,期许着他心中的坚冰能够就此融化,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萝德……安娜……还有伊琳娜,都是爸爸的错,爸爸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