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三人行,要么刺激,要么尴尬。
此时就很尴尬。
张斐就不知道许芷倩叫他来干嘛,彼此都不太熟,这一番介绍后,他便言道:“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还有点事,先回屋去了。”
“等会!”
许芷倩急忙叫住张斐,神色颇为紧张道:“我王师兄此番到来,是专门来拜会你的。”
“拜会我?”
张斐很是诧异地看着许芷倩和王页。
王页拱手道:“在下今日前来,正是来向三郎请教的。”
张斐依旧没有反应过来,纳闷道:“请教什么?”
王页道:“不瞒你说,我自小跟随恩师学习律法,对于讼学也颇感兴趣,阁下的几番诉讼,实在是精彩绝伦,在下是深感佩服,今日一见,余生无憾矣。”
哦!原来是我的小迷弟啊!张斐暗自一乐,嘴上却很是谦虚道:“过奖!过奖!其实我那都不过是雕虫小技,难等大雅之堂。”
王页手一抬,道:“三郎莫要妄自菲薄,光凭三郎不畏权贵,敢于为民争利,足以令吾辈汗颜。”
许芷倩点点头道:“师兄说得是,正如三郎自己所言,他苦读律法十余载,只为诉尽天下不平之事,故此他只帮穷人争讼,且从不收取任何费用。”
“是吗?”
王页稍显惊讶地看着张斐。
张斐瞧了眼许芷倩,这小妞是要捧杀我呀!我才不会上当。避重就轻道:“穷人也没钱付我争讼费啊!”
许芷倩一听,当即暗骂,此人可真是狡猾。但也未表现出来,道:“王师兄,张三,酒菜已经备上,我们不如进屋边喝边谈。”
王页忙道:“师妹做主便行。”
三人来到大厅内,但见桌上摆放着美酒佳肴,十分丰盛。
张斐对天发誓,他从来没有在许府见到这么丰盛的菜肴,心想,我好歹也算个客人,可他们从未这么招待我,真是狗眼看人低。
许芷倩见张斐站在桌边不动,面色阴晴不定,心里也犯嘀咕,他又在生什么气,于是道:“张三,你坐啊。”
张斐瞧她一眼,当即揶揄道:“许娘子可是要少喝一点,以免伤及无辜。”
许芷倩想起那日之事,当即俏脸一红,低声道:“你瞎说甚么。”
哇她竟然没有跟我吵闹,看来又是做给她男朋友看得,可真是虚伪。张斐哼了一声,坐了下去。
许芷倩只觉莫名其妙,自己什么时候惹到他了,可又见王页正好奇地瞧着他们两个,忙道:“王师兄请坐。”
王页神色一敛,“师妹请坐。”
三人坐下之后,王页举杯道:“我敬三郎一杯。”
张斐举杯就道:“干了!”
便是仰脖一饮而尽。
王页端着杯子,一脸错愕,但也只能跟着一饮而尽。
张斐又举杯回敬一杯,“干了!”
二人又是一饮而尽。
这酒杯放下之后,又见张斐在倒酒,王页吓坏了,这厮是要买醉么?
许芷倩也道:“张三,你何时变得这么爱喝酒?”
张斐酸溜溜道:“平时你也没请我喝过酒,又怎知我不爱喝酒?”
许芷倩这才恍然大悟,心道,你这人可真是小气。没好气道:“这酒菜都是王师兄带来的,你在我家住这么久,也没见你买过什么。”
“啊?”
张斐顿时一脸窘迫,脸都红透了,真是尴尬地能滴出油来。
“这酒谁买的都无妨。”王页不清楚二人的状况,况且他也不是来喝酒,于是转移话题道:“三郎,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张斐也迫切地需要转移话题,忙道:“阁下但说无妨。”
王页道:“我以为李四一案,倒是有些美中不足,众人皆知李四才是受害者,可如今他也难逃牢狱之灾啊。”
张斐心虚地瞄了眼许芷倩。
许芷倩立刻道:“你勿要害怕,王师兄乃是自己人。”
拜托!我是怕你揭穿我敲诈陈裕腾的计谋,再说他是你的人,跟我有毛关系。
张斐虽不知许芷倩到底有没有说,但他当然也不会不打自招,讪讪笑道:“阁下说得是,但我只是一个珥笔之人,只能在律法范围内为诉讼人争取最好的结果。玉石俱焚,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王页闻言,不禁长叹一声:“我大宋百姓,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伸冤,真是令人感到痛心,难道就没有办法阻止吗?”
看来她是没说。张斐暗自松了口气,也轻松下来,摇摇头道:“这恐怕不可能。”
王页一怔,道:“为何?”
张斐道:“我认为这高利贷倒不是罪魁祸首。”
都不等王页开口,那许芷倩抢先问道:“此话怎讲?”
可说完,她又忐忑地瞧了眼王页,见王页微笑地看着张斐,稍稍松了口气。
张斐倒是没有在意他们二人的小动作,又喝了酒,性质还不错,侃侃而道:“就拿李四一案来说,表面上看,好像是高利贷逼得李四卖妻卖田,可问题是,就算给他更低的利息,其实他也还不上,只不过陈裕腾贪得无厌,才令人感到痛恨。
另外,高利贷可不是抢劫,没有拿着刀逼着你去借,你可以选择不借。
这归根结底,还是如今百姓负担太重,他们没有能力抵御任何一点点风险,随便生个小病,就有可能得倾家荡产。”
许芷倩闻言,稍显紧张地偷偷瞄了眼王页,见他紧锁眉头,沉默不语。眼眸一转,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朝廷花销也大。”
王页一怔,连连点头道:“师妹言之有理,不知三郎可有解决之法?”
“有啊!”
张斐笑道。
许芷倩忙问道:“何法可解?”
王页也是猛地一怔,期许地望着张斐。
张斐呵呵笑道:“让你爹少赚一点就行了。”
许芷倩神色大变,站起身来,激动道:“你别瞎说,我爹可没什么钱。”
张斐被吓到了,讪讪道:“我不过开个玩笑,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
许芷倩不禁转头,忐忑地看着王页。
“哈哈三郎真是妙语连珠。”王页哈哈一笑,又道:“可这天下人之苦,又岂是恩师一个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许芷倩直点头,又缓缓坐下。
“那倒也是的。”张斐点点头,道:“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早在千年之前,孔圣人就已经给出答案。”
王页哦了一声:“是什么?”
张斐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他一直认为,光凭这一句话,就足以奠定孔圣人的地位,无可撼动。
从国家安定层面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孔圣人却是在那个时代就说出来了,绝对的神呐!
王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拱手道:“三郎真是一针见血,令我受益匪浅,既然三郎知道问题出在何处,心中应该有解决之法吧?”
张斐稍显诧异地审视了王页一番,道:“想不到阁下如此年纪,就记挂着国家大事。”
“啊?”
王页愣了愣,“我!”
许芷倩突然道:“你们读书人待在一起,不议论国家大事,又议论什么。”
“师妹说得是。”王页连连点头,又再说道:“三郎之才,我十分仰慕,还望三郎能够不吝赐教。”
“赐教倒是不敢当。”张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小迷弟真是有些可爱,稍一沉吟,道:“其实这问题人人都知道,办法也是人人都知道,只是做不到而已。”
王页稍稍点头,道:“三郎言之有理。”
语气中透着一股无奈。
张斐道:“故此我以为唯有推崇法制,或许能够解决一些问题。”
王页精神一振,道:“法制?”
张斐点点头道:“对啊!现在的问题是做不到,而之所以做不到,不是没有这能力,而是因为大家都不想这么做,法制就是逼着大家去做他们不想做得事,对症下药,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王页一挥拳,振奋道:“说得好!三郎之言,真是深得吾心啊!我敬三郎一杯。”
许芷倩诧异地看向王页,心里有些纳闷,这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她却不知,这就是典型的珥笔话术,用最肤浅的词句,给予充分的逻辑,去解释一个复杂的问题,让问题变得通俗易懂。
这种话术是能够极大的提高倾听者的信心,仿佛问题很快很轻松就能够解决。
如果唉声叹气,这也难,那也难,听得人早就抑郁了,哪还有信心。
“啊?”张斐还被他吓得一跳,心道,这两人真是有夫妻相,都爱一惊一乍,一点也不沉稳,敷衍道:“是吗?那就好!那就好!开心就好!呵呵。”
又举杯回敬。
心里却想,你问我一个律师该怎么办,我不说法制,难道说去搞房地产啊!不过说真的,其实房地产也不错,尤其是在汴京,真的是太像了,我若改行,就去搞房地产。
放下酒杯之后,王页瞅这厮乐呵呵的,很是随意,顿时激情全无,兴致阑珊地说道:“三郎似乎对这国家大事不感兴趣?”
张斐很是诚实地说道:“我觉得目前我能养活自己,然后给国家交税,那就是对国家最大的贡献。”
王页摆摆手道:“三郎之才,岂至于此,我很好奇,为何三郎不考取功名,入仕为官?”
又是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们都这么看得起我?怪哉!张斐叹了口气,老生常谈道:“若是能当官,谁又愿意当这珥笔之人,只是我考不上功名。”
“这怎么可能?”王页道。
张斐沮丧道:“倒不是我蠢,只不过我的天赋与科考是完美错过。若让我写状纸,我能写出花来,但若让我写文章,我是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来。”
他连提笔的勇气的都没有,在这个时代写文章,就四个字---自取其辱。
王页稍一沉吟,笑道:“三郎也莫要灰心,说不一定以后会有机会。”
许芷倩猛地一怔,侧目看向王页。
张斐拱手笑道:“借你吉言!借你吉言!”
王页突然抬头看了眼,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说着,他又向张斐拱手道:“今日能够与三郎相识,真是吾之大幸。”
张斐忙道:“一样!一样!若是阁下有官司要打,记得找我,其实呵呵,我也帮富人打官司,赚点糊口费。嘿嘿。”
“啊?”
王页是目瞪口呆。
这格局一下子降到冰点啊!
“噗嗤!”
许芷倩笑出声来。
张斐瞧这女人一眼,道:“你笑什么,赚钱嘛,不寒碜。”
王页哈哈一笑:“好一句赚钱不寒碜,如三郎这般率直之人,如今可是不多了。一定!一定!”说到这里,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对了!你说李四一案,朝廷会怎么判?”
张斐稍一沉吟,笑道:“我只知道朝廷不想怎么判。”
王页思索片刻,抚掌哈哈笑道:“妙哉!妙哉!”
说着,他又拱手一礼,“告辞!”
“阁下好走!”
张斐拱手一礼,突然道:“阁下,正门在那边。”
“啊?”
王页顿时停住脚步,尴尬地看着许芷倩。
许芷倩跺脚道:“要你管。”说着,她便走向王页,“师兄,我送你。”
“有劳师妹了。”
看着二人离去,张斐是恍然大悟,道:“哎呦!我也真是傻,这幽会当然是走后门,哪能走前门,经验不足啊!这一点要记在小本本上,说不定以后用得着。”
许芷倩送王页来到后门,只见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后门,王页拱手道:“许娘子,今日打扰了。”
许芷倩诚惶诚恐矮身一礼,道:“不敢!不敢!”
“告辞!”王页微微颔首,便上得马车,渐渐驶离许府。
在车旁跟着仆人突然道:“陛下,方才我们的人去寻张三时,凑巧见到那王司农来找过张三。”
王页道:“是吗?”
那仆人点点头。
王页不再言语,放下窗帘,笑吟吟道:“真是好一个朝廷不想怎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