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笑早就在等徐乐。
他也果然是一个爱笑的老人,天天都爱笑,笑得甚至忘了嘴里仅剩的三颗牙齿,忘了他花白的头发和秃得发亮的头顶。
徐乐一进门,众干员就候在他身后十步处。屋内极为宽敞,墙壁上摆满了各式兵器,在烛光的照耀下充斥着寒意。
其中单挑出一件,就已是罗德岛内制作不出的绝世精品,其中有约摸三十来件甚至能堪比莫斯提马身后背着的那两柄法杖。
不得不说,能收集到这些神兵的人也显然是天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至少在以前是的。
二人对视一眼,天天笑冲地上指了指,徐乐一弯腿,当即端坐。
哪怕一众干员看得入神,他们却像是已把这些神兵当作了墙壁的点缀装饰,连看也没看。
先开口的是徐乐,他刻意回头看了看后面站着的一排姑娘,嘴里“哎呀”了一声,说道:“看,我公司的大美女,一个比一个好看。”
天天笑就也跟着说:“哎呀,你带来的小妞一个比一个带劲。”
全然不像一个老人所言。
徐乐又盯着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咋舌三下,连着摇了三下头。
天天笑也跟着照做,不多不少,同样是三下。
接着,徐乐咳嗽,不出所料,他也学徐乐咳。
徐乐斜瞪向面前的老人,忽开口道:“老东西,你有病?”
天天笑居然没有生气,回答的声音沙哑,如同枯槁的朽木:“我本来就有病,你也有?”
“我好的很,你徐大爷我现在坐拥一家医药企业,你若是有病,我可以帮你治治。”
“算了,多生点病,什么源石病啊肺痨肿瘤的,得了病我也少去想别的。”
徐乐又发问,他的语声中带着一丝讥诮:“怎么不玩女人了?两年前这里可一堆美女,酒池肉林,难道人老了,物件也不争气了?”
包括汐在内的一众干员被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徐乐会和被自己称作“师父”的老人这样说话,甚至是有意在激怒于他。
天天笑居然还没生气,他居然笑,大笑,笑声响彻了整个屋子,一柄柄武器也随之震颤。
就在他张口大笑之际,徐乐竟拔出了他腰间的刀,向他直冲而去。
徐乐冷哼一声:“依照惯例,要不要切磋切磋?”
“来。”天天笑道。
“老东西,吃我一刀!”徐乐随之爆喝,人已不见,却又像是充斥着整间屋子。
天天笑咳了两声,千道寒芒从他手边的茶壶中飞出,没找到徐乐,便在空中一转,向着众干员直射。
漫天银光,凄惨艳丽如蔷薇,繁多飘渺若银河,几乎闪盲每个人的双眼。
莫斯提马抽出手中的黑色法杖,策动时停结界,其余人已不知所措,他们绝没料到眼前这一幕。
徐乐来见自己的师父。
徐乐还要杀自己师父。
纵然莫斯提马的时停力场展开,这些寒芒却像是有着通神的意识,能清楚地感应到法术的范围,在空中不断变换方位,绕路疾飞。
此刻,她的脑海里如先前的煌一样,浮现出了相同的一个字。
死。
多年以前的洞窟之中,她冲队友开枪,触犯戒律成为堕天使,也想过一死了之,那也只是倏忽即过的念头。
但如果死能解决问题,那不如人人都去死,大家一块死。
倘若汐圣一死就能解决网暴,那她全然可以找一个更高的楼,比如电视塔、烟囱,又何必跳个七楼?
好在莫斯提马没真死。
她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困在力场中的暗器虽不多,却能看得十分清楚,这其中共有二十来枚飞针,十五颗毒蒺藜,外加一柄刀。
暗器中,怎么会有刀?
她心中大骇。
并不是刀,而是刀气,形状如刀的气停滞在空中,一眼望去,却也不止这一把,而是千百把。
舰上的每一名干员都听闻徐乐善用刀,却没想到这一刀挥出,竟会有千百道刀气同时停滞于风中,格挡了袭来的每一道暗器。
刀气浮现,千百道寒芒有如断了线的木偶般没了牵挂,落在地上。
众人惊恐的心终于也得以平复。
天天笑依旧在那里坐着大笑。
徐乐仍是在一旁瞅着他。
老人一提水壶,方才还好端端掉在地上的暗器,隔空挨上一吸,依次回到壶中。
一切又恢复正常,先前的这次交手仿佛从未发生过。
唯一的证据,就是过招之后,天天笑仍喘着的粗气。
莫斯提马也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只是切磋。”
这种“切磋”,不光是真刀真枪的比武,还有唇枪舌剑的攻心,这也是为什么徐乐一见面,就对天天笑百般嘲讽。
芬却心有余悸:“啊,差点命就没了。”
切磋结束,老人平复内息,从身后的布袋里摸了摸,抓出一把深褐色的果干,道:“小乐啊,功夫见长,吃槟榔不?”
徐乐道:“不吃,我怕烂嘴巴。”
“我的嘴巴早就烂了,牙就剩这几颗。”
“你该跟岁相学学,培养点别的爱好,丹青笔墨,诗词歌赋,所以她们看起来才一直年轻,你就这么老。”
天天笑的嘴巴嚼着槟榔一起一合,“屁嘞,岁相在我眼里,也不过小娃娃,她们玩过的事啊,我早就玩通了。”
“那你学学凯尔希那个老女人也好,她好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壮志未酬。”
“不找,上万年啊,找不到东西就像个丢了孩子的怨妇,那也太可怜,这两年老头我看开了一些事,有了新的趣味,可惜做起来也是断断续续,没什么恒心。”
“追求什么?”
“求死,我活了太久,但求一死。”
都说人越老越注重养生,越老越惜命,因为好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可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居然想要求死。
众干员都愣了愣。
徐乐挥手示意,叫身后的干员坐定后,汐抢先问道:“这么一个老人家,为什么要求死?”
莫斯提马赶忙要堵住她的嘴,却还是慢了一步。
她见识了这个老人的暗器功夫,对此甚是忌惮,生怕一言不慎惹怒了他,再从哪飞出来个东西,夺去某个人的命。
天天笑用一双布满皱纹的手将水壶提起,壶里如同变魔术一般,没了暗器,多了茶水。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道:“因为我活得太久,想死咯。”
这句话自然是冲着汐回答的。
干员们当然能看得出,面前这个老人已是病魔缠身,不光是牙齿掉光这么简单,如他所说,他的肺也患有痨病,身上也生出了肉眼可见的源石斑块。
他头上两个黑色的魔角已近被磨平,若不是留下了一点角根,汐恐怕已经要将他认作穿越者。
汐忍不住问:“老爷爷今年多大?”
年龄这种东西,不同人有不同人的看法,问向小孩,他们总爱多叫些,年轻的女人最讨厌别人把自己的年龄夸大,年长的女性,也同样喜欢别人说自己年轻。
到了岁数大的老人眼里,这些事就发生了彻底的转变,有人说他们老当益壮老而弥坚,他们反而会高兴,老头老太太都爱把自己年龄说得大些,以显得自己活得久,有福气。
天天笑呵呵笑着,伸出两根手指。
汐拍了下脑门:“您是魔族,现在一定是两百多岁。”
老人摇头。
“两千岁?”
老人还是摇头。
“两万岁?那快赶上凯尔希医生了!”汐惊诧。
老人终于点头。
“两万岁。”天天笑又笑了,“具体来说,是两万八千七百五十二年外加三个月零七天。”
众人瞠目。
汐暗忖:“怪不得这老头一直想死,原来是活了这么久,活腻了。”
她嘴上却要讲些礼数:“老人家该多注意身体,得病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怎料天天笑指了指手臂内侧的黑色石块:“这些病,都是我自己故意为之,就像这源石病,费了我好些功夫,才弄成晚期。”
说完以后,他就开始止不住地偷笑,仿佛这屋子里的一切事都很好笑,又仿佛他在笑自己。
一个故意染上源石病的人,不光好笑,而且荒诞。
汐感觉很意外:“怎会如此?老爷爷真的要寻死?”
天天笑缓缓道:“我不愿被杀,只想慢慢地老死,奈何人不老,心也一直躁动,唯有这病火,能烧却我心中的魔,当今这源石病,却也是再好不过的。”
汐道:“可人人都想要健康快乐。”
天天笑道:“如果健康,就会有太多的欲望,欲望一多,人就注定不会快乐。”
可是,一个健康的人,大可快乐地享受人生,又怎会不快乐?
汐已经被老人的话搞糊涂:“我想不明白。”
“我健康时,杀敌仇寇无数,也曾协助巨龙驱逐众神、名列圣敕,五千年前,老头我携三千童男童女至远东,教他们读书认字,直至建立一国,名为‘东国’,奈何东瀛武者突生异心,反攻我大炎,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这句话已超出了汐能想象的预期,在她眼里,长生之人都是像爱国者那般操戈天下,又或是像特蕾西娅姐弟或凯尔希这般玩弄权术。
可眼前的这位老人不光在炎国诛神一役立下奇功,更以一人之力建出东国。
对应的正是东渡的徐福。
她也没有理由怀疑,单是从这整面墙的绝世神兵,和班察巴那城主的身份,老人就绝无理由撒谎。
这老人瘦矮的身影,忽然在汐的面前又高上了数丈,同时也在每个干员的心里加上了千丈的敬畏。
徐乐接着老人的话继续说:“这东瀛人野心不改,即便分裂位南北两部八大家族,仍秘密聚兵,于是老东西跟我,连同铁旗门三百刀客精锐,杀光了他们五座城池的全部男丁,整整二十万人。”
“他们为掩盖耻辱,将此役命名为‘关原之战’,对外宣称是内战,大家也都更愿意相信八大家族共计二十万人是死在了内战中,而非三百名武者刀下。”
“这世上的鬼子,是杀不完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觉得心口在微微发热,不知是天天笑老人讲述这些往事,激发了他痛苦的回忆,还是嗜杀的欲望。
莫斯提马长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庆幸,因所行干员中并没有东瀛人而庆幸。
“所以说,老头子我活了这么万把年,人都杀腻了,你说我该死不该死?哈哈……”
即便骂着自己该死,可他却又开始笑了,正如每天一样,天天都爱笑。
徐乐问:“所以,最后老东西你悟出了什么?”
“我发觉人只要健康,就会受‘欲’的驱使,永远谈不上真正的觉悟,只有生病苟活,欲望才能收敛,就在去年,我刚刚顿悟,悟出了一个愿望。”
“啥愿望?”
“生着病死去,化作灰尘,变成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