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里屋就是厨房,屋子里温暖而明亮,无论是谁能有这么一间屋子,总会觉得舒适的。
这女人在温暖的屋子里解下厚重的外套,干裂的嘴唇上依旧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
她面容憔悴,却又温柔而端庄,从她摘下面罩时,大家就都已认出了她,也不能否认纵然经历了诸多变故,她仍旧是个美得很大气的女人。
能被整合运动所有人称为大姐的人并不多,塔露拉算一个,而塔露拉并没有死,她只不过犯了魔怔,最后成功逃出了关押着她的罗德岛。
所以,面前的这位“大姐”是整合运动曾经的二号人物,同样是个本该死去之人,阿丽娜。
阿丽娜和其他的整合运动成员不同,她虽是创始人之一,却没有称号。
天下能征善战的角色往往都有与之相称的称号,像霜星的称号就是“雪怪公主”、“白色死神”;卓博卡斯替曾是乌萨斯的大将,所以称号是“爱国者”;浮士德善于隐匿,弩术超群,别人称他们一伙人为“幻影弩手”。
但阿丽娜作为一个女人而言,没有战力,但如果仅是这些,她在特子眼里她也不过是个头发长长,面容姣好的妇人。
只不过她具有一种能力,善良的心思所带来的亲和力。
看到她,人们能够相信一些原本不再相信的东西,坚定一些本成了不可能的可能,比如:
人们的内心里都是善良的,应该相信彼此。
好人是有好报的,行善之人必定会受到别人的善待。
这些本就是小孩子都懂的正确道理,换作当今这个泰拉,却变成了对世事无情的嘲讽,对人性的鞭笞。
天下民不聊生,炎国之比于大唐盛世,算是全泰拉最安全之所在,也仍是在粉饰太平,外部将士拼死守城,内部山野百姓食不果腹,生活难以为继。
朝堂佞臣当道,各诸侯王分封割据,其中自有理唐郡王丁震、雪郡王谷恨霜、遮天易家。
封建帝制的朝廷天子被造神宣传得再圣明,可如果就连全国过半成的人连生活都过不好,这种大道理又会有谁去信?反倒是作恶多端道貌岸然鱼肉百姓之人能赚得盆满钵满,为国为民呕心沥血,一怒拔剑伸张真理的人,最后还会落得个死于逃亡途中。
强若炎国,都已是如此,又何苦再提其余诸国?
特子穿越过来一年后,就已不对炎国抱有任何期待,徐乐建立铁旗门,更是直接跟朝廷对着干,只因他们心冷。
幸好阿丽娜还活着,到了他们身边。
她这么一来,如老友团聚一般,大家感到欣慰与惊喜,无论之前发生过多么坎坷的事,之后的日子仍旧有了信心。
因为她从不伤人,虽是感染者,她却能照出人心里最好的一面。
按特子的话说:“阿丽娜就跟九色鹿一个德行,都是纯纯的圣母。”
如果不经意,或许还会在后面加上一个“表”字。这当然也是他的玩笑话,一个人如果为了与人为善,连命都不要,那就绝不是烂好人圣母表,而是圣人。
可圣人也是人,阿丽娜是人,所以她渴,她饿。
当一大碗面条端到阿丽娜跟前时,她没有多想,只是向众人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这声音沉稳而柔和,和她的长相一样动人。
话音刚落,她就拿起筷子,兀自吃起了面条。
众人这才发现,她和特子一样,都是只有一只手的人,而且同样都是没了右手。
只不过阿丽娜的右手是个义肢,一只铁手,齿轮和链条在上面精密地咬合排布,她宽袍宽袖,拿筷子也用的是完好的左手,所以在训练室时,才没被别人所注意到。
“刚才舰上也给流浪者发了吃的,你一定是怕被发现,所以没有去领自己的那份,其实舰上认识你的人本就不多,没必要这么谨慎。”
望着她憔悴的脸,和那只生了锈的义肢,特子忽然又感觉鼻子一酸,他的心总比自己想象的要软很多。
食物总是能滋养一个人,只要有吃有喝,生活就不能说没有乐趣。
阿丽娜吃饱后,表情也随之舒展,她那种温柔又单纯的笑靥就更加动人。
她把碗里的汤水都一齐喝了下去,却是带着一丝气恼地说道:“我以为当博士的都是穿着黑制服,用黑面罩蒙着脸,结果我找你找了好久。”
特子把制服用袖子捆在了腰上,上身穿着的是棉布秋衣,若是陌生人看来,绝对认不出他就是这里的代理博士。
“都春天了,穿着这破衣服太热。”特子说着,就伸手去拿阿丽娜带来的剑。
沉重的剑,用粗布包得严严实实,他耐心地解开绑在上面的绳结,一圈一圈地解开缠绕。
里面包着的是一柄通体赤红,剑身宽大厚实,剑尖倾斜齐整的宝剑,斩龙剑,赤霄。
一看到这剑,特子长舒了一口气,赤霄完璧归赵,算是了却了徐乐和陈晖洁之间的一大心事。
其余人对剑并不感兴趣,在他们的记忆中,阿丽娜本该是因失血死在了乌萨斯村庄外,今天她好端端地来,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好奇与难以置信。
梅菲斯特更是抢先问道:“阿丽娜姐,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见众人不信,于是阿丽娜开始和他们讲故事:“当时我被人袭击,砍掉了手,失血过多,所幸被一个要找儿子的人救了过来。
他精通易容,性格却古怪,又在原来的墓地上用别的感染者尸体替代我,伪造了假死。
那段时间他一直照顾我,还托人帮我做了义肢,却一直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我想要报答他,他却让我立下重誓,不得再去跟整合运动的人产生任何来往。
他的理由是:我阿丽娜本是个应死之人,不该过多干涉既定的命运,否则会引发更大的混乱。
我也答应了他,不去见塔露拉,专心帮他去找走失的孩子,后来龙门事变,情况变得严峻,我得知了霜星你们的死讯和整合运动败亡的消息,那时候我就在想:塔露拉如果见到我,心里肯定会更难受,也就断了跟她相见的这个念头。”
“那精通易容的男人就是赫然,我和徐乐也在龙门见过他,那他找到儿子没有?”特子继续问。
“他借来了斩龙剑,那是我第二次见到他,可惜找遍了整个泰拉,我俩连他孩子的影子都没见到,最后匆匆被另一位像神仙似的高人接走,剑也到了我手上。
还有,那个神仙一样的男人临走时给我留了一句话,叫我来罗德岛,找一个看起来很特别的人,让这个人来照顾我的后半生。”
“我懂了,李二哥叫你来找我,他的主意的确很好,我确实是个好男人。”特子又开始笑了,“你知道他让你来找我,而不是去找徐乐大哥,背后的意图是什么?”
“你是博士,需要我来辅佐你?”阿丽娜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只能猜一个答案。
“不对。”
梅菲斯特也开始反问:“李仲先生就是要你来照顾阿丽娜姐,还有能什么意图?”
特子终于忍不住大笑:“他是叫你来以身相许,做我的女人,放心吧,我也是正经人,儿子不用多,帮我生一个就行。”
阿丽娜怔了怔,只觉这人口不择言又玩世不恭,也真如李仲所描述的一样,是男人里的极品,汉子中的奇葩,不觉深信自己没找错人。
眼看阿丽娜沉默,拿不准她是否真要答应,霜星连忙制止了她:“阿丽娜,你别听他的鬼话,他花心得很,光现在他就跟不止一个女人同时交往,不仅如此,还连儿子都有了。”
阿丽娜反倒笑了:“那你这位特先生,真的是很好。”
特子对她的回答也有些茫然:“我很好?哪里好?”
“你把叶莲娜她们照顾得很好,先生今天既然收留了这么多的流浪者,可有什么打算?”
“我不好。”霜星忽然开口了,“我都感冒这么久,还没见好转。”
特子有些没好气地说:“天下我还没见有谁的感冒能得了眨眼间就好的,叫你吃药你也不吃。”
霜星托着下巴,像是在跟特子对峙:“那药是苦的,吃得我想吐!”
特子深感不耐烦:“上午得的感冒下午就想痊愈,良药苦口,你又不想吃,这又是什么逻辑?乡下人恶心人也得有个度啊!快去吃!”
“我跟你说了药难吃,你这个当主子的是耳朵有问题吗?”
霜星见阿丽娜在边上,兴致高昂,居然也意外地话多了起来。
“算了,我爸之前请乌萨斯的巫师给我算过命,说我二十五岁必有劫难,二十三岁我血已流干死过一次,怎料命算得还真准,遇上了你这么个听不懂人话的主子。”
“你这话说得就跟谜一样!真是丢你爹的人,药难吃你就忍着吃下去不就完了?”
特子是个没底线的人,尤其是在说话上。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没把阿丽娜放在眼里,被气得怒上心头,差点就要连霜星的家里人也一起骂个遍。
阿丽娜在一旁小声对特子提醒:“她是不是想吃甜的东西了?只不过没明说而已。”
特子恍然大悟,但心里却越想越气,越思忖越恼了。
他心念着:“为什么有女人跟我打哑迷?为什么一个女人敢跟我玩心眼子?万万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啊!”
干干净净的一张脸,被怒气一烧,霎时间就涨得通红,随后特子就像一个撒了气的红球,“蹭”地一下站起了身,目不转睛地瞪着霜星,怒目一睁,宛如京剧中头牌刀马生在表演绝活前端出的那种架势。
紧接着,他的嘴巴就又变成了机关枪,那是一种频率极快、口吐芬芳、语速极为抽象、描述却又极为具体、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她这个人的不屑一顾乃至于厌恶、从她的出身到经历、再到她的事业如燎原烈火席卷在干燥的草垛上激起其中的麦粒劈啪作响打在每个人脸上砸进每个人耳朵里,让你想不听也不行想不难受也难办的一种机关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