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九十来人全都站到特子这边时,他看到了因陀罗的笑。
那是一种很硬气、颇有男子气概,却又带着一丝不服气的笑。
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抢走,是个人都要不服气,对于因陀罗来说,尤其丢人,因为她的主子在一边静静看着这一切。
阿米娅似乎并不十分在意,她是罗德岛的领袖,是故事的主角,年仅十四岁就懂得“大局”二字,他们每个人都进行一次演讲,所有的心思全部用在事先的构思和临场发挥上,既然结果已定,再想也只是徒劳。
因陀罗也开始想,扪心自问,这次招的人比特子少,其实也并不冤,因为他所给出的条件却是十分丰厚,光是“给每个人找到媳妇或是丈夫”这件事,舰上除了他以外,别的人还真不一定能做到。
舰上各个干员都有自己要紧的任务,相比之下,特子就自由得多,更有时间去忙这些事。
这么一想,她眼下能做的,也唯有做好领头人应做之事,和维娜一起帮助阿米娅,安顿好这一百五十人。
首先要干的必然是清点人数,每个人都伸出手指头挨个人头数,特子这边是九十一人,阿米娅和因陀罗分别招揽到三十四和二十六人。
特子嘴里发出“啧”的一声,问向乔牛牛:“你当初带来的是多少人?”
乔牛牛答道:“不多不少,一百五十号人。”
眼下却是一百五十一人,连同几个在地上打滚玩的小孩子在内,的确是一百五十一人。
打仗会死人,奔波过程中人会走失走散,害怕发生冲突的流浪者会提前逃跑。
可如今,却凭空多出了一个大活人。
多的人,又是哪个?
他扫视着台下这一大群目光,百十来双眼睛像星星般闪动,时不时地有人往这边看,大多数人的眼神中饱含疲惫。
土匪、流浪者都是人,而且是过得很不如意的穷哥们,吃了这顿没下顿,纵有一身本领也要时刻准备战斗和逃亡,聚积的疲惫就从这样的生活里渐渐滋生。
所以说土匪流民都活不长,如果一个人的精神消耗在了生存上,生活的长度无论如何都要被缩短。
而有一些人在流浪者中,却没有那么疲惫,她们是极其美艳的女人,靠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美貌为生。
三十个生得极美的乌萨斯女人就在台下端坐,吸引着过往的男干员忍不住地回头看上几眼。
鸨鸨就是她们当中最老练,最妩媚娴熟的女人,在特子清点人数时,她就一直朝他暗送秋波,一双妙目极尽谄媚。
特子数完人以后,还真就走到了鸨鸨这边。
她的一双眼睛,就像一只沾了蜜的刷子,带着千回百转的柔情,特子跟她目光一触,忽然就觉得自己被勾了一下,整个人都有些神游物外。
女人最美的地方因人而异,鸨鸨美的地方却不止一处,而最灵活的就是她那双春葱般的玉手。
当别的姑娘还对特子感到陌生,甚至有些羞怯怯的时候,她早就跃跃欲试,想要对他伸手,夺走他的人。
因陀罗仍在跟他交往,再硬气的女人看到自己惦记的对象被别人缠住,心里也肯定不爽。
她正欲提醒特子,教他不要被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迷惑,却见人群中最不起眼的地方,以最不起眼的动作,走出来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人。
一个戴着灰布兜帽,背上带着长剑,以面罩遮住口鼻的人,身上的斗篷宽大而破旧,而兜帽的两个破洞上刚好透出这人的两个黑色的鹿角。
就连特子一时间也认不出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眼神一向很好,却也只能从这人破外套的缝隙处看到一缕深灰的长发。
他下意识就断定这个人是女人,方才这人走路的姿势也印证了这一点。
她虽没露出真容,但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远道而来,历尽沧桑的女人。
“这是你们的人?”特子问乔牛牛。
“不。”乔牛牛道,“我们的埃拉菲亚族里面,没有这样的人。”
结果已经很显而易见,这就是一百五十名流浪者之外,凭空多出来的那一人。
见到了这个人,刚才还冲特子抛媚眼的鸨鸨脸色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当即叫道:“老师!”
这样一个尤物,她的老师又是谁?
特子又开始干瞪眼挠头,想着:“我媳妇就是埃拉菲亚族人。”
因陀罗笑道:“又不是所有的埃拉菲亚人,都是你媳妇。”
特子又像是突然想到了很开心的事,笑得很没正形:“但所有漂亮的埃拉菲亚人,都能做我的女人。”
就在这时,那人终于开口,她声音压得很低,显然不愿让人认出其真实身份:“我就是来找你的。”
她的手指不偏不倚,刚好指到特子,也就是这么一指,他也看出了这人的年龄、职业。
一般人到了十八岁,身高就会停止生长,但手脚不会,会继续生长直到四五十岁,越是年长的人,手往往越大,手指也更修长。
而且,手上包含的信息往往比人的脸还要多,人吃饭靠的是手,安身立命靠得也是手,不管男人女人,从手上就能看出她干的是什么工作。
经过推测,特子得知这个人的年龄在三十上下,而且不善战斗,背上的那把被紧紧裹住的剑像是运送的货物,绝非是她所使用的武器。
方才鸨鸨称呼她为“老师”,也不排除她是个教书匠。
他盯着这女人身后的那把剑,左思右想,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响,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连成了一条线,一个绝无可能的可能。
也就是摆在眼前的这些事实,让特子觉得怎么都没有可能的可能,到了今天从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也许,不可能本身,也可能是另一种可能。把不可能变为可能,也是人类和人心的一种别样的可能。
这些话听起来当然很绕,因为特子现在的思绪也很乱,他看着她,她的心脏加速跳动,脚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但他首先做的,就是拉住了这人的手,又叫了一声:“叶蓁,咱们走!”
顺带着冲着因陀罗眨了眨眼睛,这是他们之间定下的暗号,一旦有特殊情况需要她来帮忙,特子就会冲她眨眼睛。
因陀罗信任特子,想也没想,就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他整个人像是着了火,拉着这人,身后跟着霜星,一路小跑到了宿舍,再一次锁了三道锁,拉上两层窗帘,这才把提着的心沉了下来。
宿舍已有人在,米莎坐在床边,端详着仍在熟睡的达莉娅,其余三个少年人在沙发旁打扑克。
他们一看到特子带来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而且是个埃拉菲亚人,头上长着鹿角的女人,手中的牌也不自觉地放下。
鹿不同于马,马可以被驯化,而鹿不能,骏马向往草原和荒野,鹿则不同,在神话里,它灵动、自由而神秘。
你可以用绳索去活捉一匹马,以自己的强硬来使他驯服,但若想要鹿跟你交好,你也只能等它主动来找你,绝不是你去找它。
突兀走来的女人显然吸引了几人的注意力,六双眼睛盯在一个人的一双眼睛上。
那是一双看样子很久没有好好睡觉、布满了黑眼圈的一双桃花眼,这双眼睛却在发光,从这束光里,每个人都看出了她有两种心情。
一种是使命完成,完璧归赵的满足。
另一种是饥饿,对食物和水的渴望。
无论是哪个流浪者,经历了长久的奔波,眼里也只有想吃饭这个念头,无论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心里中所想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她终于摘下了兜帽,解开了面罩,随之而来的,是其余五个人的惊呼:“我去,这人是我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