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很早就知道了一件事,很多职业的存在,它们不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有些人天生就不会干好事,他们也不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这个道理,大概是从两件事当中学到的。
第一件事是在她六岁那年,她刚开始记事,爹妈出去工作,而自己被爷爷带着。
她家住在七楼,兼具开阔的视野和清晰的视线,她每天都会趴在自家阳台的窗口上,数天上飞过的鸟,或者是看路过的行人。
她数着,但是六岁的汐并不懂百位数的记数,她只能靠自己的方式记。当下午午睡醒来,路过她楼下的行人到十个十再加四个十的时候,爷爷就会做好晚饭,爹妈也就要回家了。
不过,不久后,她找到了一个更方便的计数方法:当自己家的邻居搬六个自行车电瓶上楼之后,爹妈同样会回来。
这个邻居长了一个大饼脸,属于那种闲来无事的无业游民,天天在街上逛游。就算这样,汐也从来没看见过这个人窘迫过,相反,他花钱大手大脚而且好像从来就不缺钱。“大饼”一直穿着拖鞋,脖子上绕着大金链子,但又刻意用衬衫的领子挡住,俺她爷爷的话来说,叫“财不外露”。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当然对钱没什么概念,她最多接触的,就是从爷爷那里拿五毛钱去买个小布丁,或者拿十块钱买几罐最便宜的啤酒。
当她每周买小布丁回来的时候,都会看到“大饼”拎着一堆肉回来。爷爷看到,就会调侃一句:“哟,饼爷真阔气啊!”
大饼则会满脸堆笑着道:“害,技术致富,唯手熟尔。”
汐听到爷爷这么说,便好奇地问道:“爷爷,阔气是什么意思?”
爷爷带着笑回答:“阔气啊,那就是有钱,又能花钱。”
汐转了转眼睛,继续问:“爷爷,钱多很好吗?”
爷爷道:“当然好啦,钱多了啊,就能给囡囡买更好的雪糕吃。”
汐惊奇道:“爷爷,难道还有比小布丁更好的雪糕吗?”
爷爷笑了,说道:“比小布丁好的雪糕啊,自然多得多,比如美国的哈根达斯,那个是纯果酱和动物奶油做的,尤其是草莓味的,是世上最好吃的雪糕。”
汐瞪大了眼睛,高声说道:“那是不是草莓味的小布丁?”
爷爷道:“哈哈,你这丫头总想着小布丁,那种冰淇淋啊,一个的价钱够你吃下一整个超市的小布丁了。”
汐作为小孩子,听不懂爷爷对那种高档冰淇淋的描述,但是她可以从量词上理解,整个超市的小布丁她看不过来,也数不过来。所以,那个她听也没听说过的冰淇淋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东西。
她尖叫:“哇!那么多啊!我以后也要像大饼叔叔这样,买好多好多的草莓味小布丁!”
可是,她出这句话后,爷爷却变了脸色,连忙叮嘱:“囡囡啊,不能学隔壁大饼叔叔。”
“为什么?”
“因为他是小偷,偷电动车电瓶的贼。”
“爷爷,什么是小偷?”
爷爷一脸严肃:“小偷就是很坏很坏的人,囡囡一定不要做这种人,不然爷爷会不高兴,听见没有?”
汐看了看爷爷,说道:“唔,明白了,囡囡之后不做小偷。”
“跟爷爷拉勾。”
“好。”
汐这时候并不明白小偷到底是什么,当然这也不是汐智力低下,六岁的孩子连自我观念也才初步形成。她只知道,小偷是很坏很坏的人。
每周爷爷都有两三天打麻将,三个牌友中,有一个退休的老干部,和两个下岗的大妈。自然,牌桌上聊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老西啊,你们家隔壁那个天天也不闲着,我上街瞅见他好几回了,老是瞅着瞅那的,手脚不干净看着都吓人。”
“你是说大饼啊,他就是那德行,偷点电瓶,顺点吃的,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诶,你还真别说,大饼偷电瓶车,还真能赚几个钱,他自己靠卖电瓶啊,都买了辆红马六了。人家就是能赚钱,咱不服不行”其中一个大妈嘴上夸着偷电瓶的大饼,但语气里写满了埋怨和嫉妒。
另一个大妈也笑着道:“就是,咱们这帮人啊,就没个富贵命。干好事的全下岗,这世道啊,只要你钱足够,你就是爷中的爷。”
这时候老干部发话了:“我觉得只要从事合法工作靠劳动来换取报酬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如果工资太低那也不是咱的错,靠金钱来决定一个人的价值是庸俗且片面的。”
“那老刘你读书多,你来说说,咱们这价值靠什么评判,都是活一天少一天的人,还不是看能给儿女留点啥?”
“哈哈,我要是再年轻一回啊,我也要学学坑蒙拐骗,把下辈子的钱也给他赚够。”
说者无心,自然听者有意,一旁的汐这个时候已经了解到了,有些人,做了坏事,反而会过得比自己这些人都要好。
两周后,还是这个牌桌。
汐还在旁边坐着吃小布丁,而他们聊的话题却变了。
“老西啊,你们家隔壁那个,好像进桔子了,偷的电瓶涉及好几十万呢,好在被抓住了,不然得害多少人。我天天骑车买菜,一想到这种人会偷我电瓶,我就害怕。”
“大饼也是自作自受,他当初享得起福,这次也得遭得起罪。”
这时候,大妈的语气明显和两周前不同了:“哈哈,好死,这种偷东西的贼啊,手脚都得给打断,让他这辈子也没力气端住饭碗。要是搁古代啊,这种得被砍断手脚,去抓去游街示众。”
老干部笑道:“这也得多亏了我们的督察同志,他们帮我们主持了公道,捍卫了法。”
汐听到了新词,又变得好奇起来了:“刘爷爷,法是什么?”
老干部一看汐这么问自己,马上语气端正,耐心地讲解了起来:“囡囡啊,法就是一个伞,保护我们这些好人,打击像你隔壁大饼叔叔那样的坏人。它呢,界定了好坏、对错美丑,我们只要去遵守它,努力学习工作,就能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汐如醍醐灌顶,六岁的脑子里一下明白了很多,在她的印象中,知道了法是个很好东西。法能帮助大家锄强扶弱,有了它,我们的好日子就在后头。
六岁的她知道,有些人天生不会干好事,有些行当永远是坏的,但一定会受到惩罚。
一想到这些,汐的心里就暖洋洋的,她的心里一下子就有了底,就连吃小布丁都更有劲儿了。
这样的好状态一直持续到她十四岁那年,也就是她们家的平方拆迁的时候。
拆迁,对于小县城的一家算数不可多得的一份厚礼。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分房与补贴,全家人都沉浸在了丰收的喜悦当中,就连一向不合的父母在那段日子吵架都明显变少了。
汐仍是和六岁一样,爱吃小布丁,天天开心。即便自己的初中成绩不尽人意,她接触画画,玩手游,感觉这段日子是最美好的。
美好,如果那个“大舅”没有出现的话。
“大舅”是一个跟汐的爷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因为当初盖房的时候帮了点小忙,所以房产证上稀里糊涂地写了他的名字,而房子本就不属于他。
当“大舅”来自己家商量的时候,汐看清了他的面貌,只是一个普通的庄稼人,说话也很老实,怎么也没法想象这种人会有害人的念头。
可是,他的律师一见面就提分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律师在故意拱火,想要打场官司。
再过两年,汐就会知道“秃鹰律师”这个词,帮人打官司赚取天米。
没有底线的律师,没有官司就要给自己制造官司。没有底线的庸医,为了钱能制造病患。
在法庭上,原告律师通过一系列操作拿出了“大舅”在拆迁房内居住了十年的证明,而汐心里清楚,这个房子除了爷爷去住过,别的时候从没有人进出。
可这又能怎么办,只能把到手的补贴分一部分给“大舅”,不是一小部分,是一大笔。
道貌岸然的律师利用法,利用无知的农民,对汐一家砸下了铁拳。父母又开始了无休止的吵架,她看到了爷爷面对铁拳时那种沧桑的无力。
自那一刻,汐知道,就算有法存在,有些卑劣的人也会去钻空子,名正言顺地害人于无形。这些人就算有着正当的工作,也绝不会在正当的位置干正当的事。
汐一直害怕自己变成那样子,害怕自己变坏。
当医生?治病失败会害人。当律师?替坏人辩护更是大害。就连当厨师或者农民,如果心术不正,一个东西用错了也会害到无辜的人。
那什么职业害人最小,而贡献又不少?
艺术,唯有艺术。
一幅画、一首歌表达得不好,最多恶心人,但不会在物理层面害其他人。如果画能画好,歌能唱好,更能给别人带来快活,忘记被铁拳狠砸的苦楚。
所以汐想要画画,想要表达美好的东西。她的画也的确帮了不少人,甚至就在前天救了自己的师父。
可就在今天,她们终于来到了天府大厦的顶楼,当自己包里的货物再次被打开的时候,她愈发觉得好人与坏人的边界模糊了。
背包缓缓打开,从减震箱内缓缓现出了整齐排列的一盒针剂。
“辛苦你了,莫斯提马,能运来这么多药。”天府大厦的秘书仔细检查了针剂,说道,“刚好两百支矿石病治疗药,酬劳稍后会给你。”
莫斯提马面无表情,但嘴唇发白:“还请尽快打到我的账上。”
秘书关上了箱子,长长吐出了一口气,汐发现,替这批货操心的原来并不止她的莫斯提马二人。
药物在十来个近卫的簇拥下缓缓送至保险库,秘书笑道:“这一瓶药,可以让一个人二到五年内不再受矿石病之苦,用了药的感染者会变得和健康人无异,虽然罗德岛标价十万,但就算是黑市,现在也炒到了二三十万一瓶。”
汐问道:“所以你们会把这些药分给工人?”
秘书露出了晦涩的笑,说道:“仅有两百瓶药,但是我们全公司有两万名以上的工人,他们想用,就得展现相应的价值,不然我们把他们从村子里赶过来,岂不是赔了老本。”
莫斯提马问道:“任老总为什么没来。”
秘书故意压低了声音:“任老板儿子被人打昏迷了,现在还没醒。”
“那个女人好像是个神仙,提着个灯笼一样的杖,但又像是个疯子,说是来题字,结果拿尾巴往少爷头一点,少爷立马就瘫下去了。好在全体精锐近卫及时杀到,往那人身上捅了四刀八个血窟窿,怎料还是让她逃了。”
汐一下子想通了,原来船上吟诗的令,此来杀人,就是为了阻止天府的奴役统治,而她现在又在何方?是不是已经回了峨眉山?
汐带着忐忑的心情,想要惊呼,却被莫斯提马制止,低头拉着她出了大厦。
路上,秘书说的话仍在汐的脑海里回荡。自己和师父拼命运的药,成了天府奴役、压榨他人的筹码,完璧归赵的成就感荡然无存。
她,终于变成了自己害怕的样子。
云,阴云笼罩着天空,又下起了雨来。但这次已不是四人同行,作别了年和哀信使,她继续和师父赶路。
汐问道:“小莫师父,我们是帮凶,对吗?”
莫斯提马道:“这是我的工作,没这工作我们都会饿死,说到底,我也是鼠人。”
“回去吃饭,好好睡一觉,过几天我们去龙门。”雨水落在了莫斯提马深蓝色的长发上,浸湿了她的头帘。
“龙门?”
“是的,你该回去参加考试了。”莫斯提马平静地说道。
已过中午的饭点,旅馆内只剩下一些凉了的饭菜,师徒二人只能用凉菜就大米饭吃。汐自然是吃的很多,可莫斯提马只是动了几下筷子,好像很没胃口。
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客房内,莫斯提马终于支持不住,顾不上衣服上的雨水,瞬间脱力趴倒在了床上,而她此时脸色,竟是煞白。
汐惊呼着,第一反应就是拿掉莫斯提马身上湿透的外套,当湿透的外套、短袖与短裤全部被扔到地上后,她看到了莫斯提马冰冷且略带雨水的胴体,以及后背心脏位置乌黑色的淤青,逆十字状的淤青。
这样的黑色,像极了酷刑留下的烙印,汐无法想象这样的伤痕在莫斯提马粉白色的皮肤上显得是如此可怖。
堕天使受到戒律的惩罚,已不能再用枪,而今天在后背上更加上了一层烙印。
莫斯提马作为法师,她本不该去和别人近战,受这些伤的。
“终究是我太弱了,如果我能早点领悟源石技艺……”此时的汐心如刀绞。
她焦急地说道:“这是尹青红打的?我去给你找医生。”
莫斯提马气息已十分微弱:“不要,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让我睡一会……睡一会就好。”
汐心里清楚,此时去打电话,无疑是向尚蜀暴露自己的位置,而尹青红逃遁不见,她们二人若落到了当地县衙手里,很可能会面临长时间的拘留。
她仍坚持要叫医生,但终被莫斯提马拦下。
莫斯提马后背有伤,所以并不能平躺,汐费了很大力气,终于帮她垫上枕头,盖好了被子,不一会便听到了她打呼噜的声音。
房门被悄悄关上,汐走到了阳台,寒雨窸窣。
莫斯提马一直照顾着汐,她也一直想要变强,可她心中的那些事,又能和谁诉说?和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