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大晋天子刘端,在龙煌天崩后的风雨如晦的天气中,再次升坐大朝。
只是,龙煌殿倒塌了半边,如今废墟还在风雨的冲刷之下,萧索无比。
可是很多事情都要做个了结。大朝不得不举行。
龙煌殿塌了,还有靖安殿。
此时的刘端正高坐在靖安殿的龙案之后。
身旁萧元彻昂然站立。阶下百官叩首。
刘端心中升起一阵无奈。
昨日,萧元彻已经将所有议定的事情拟好了,他明白,今日所谓的大朝,自己只是做点点头这一件事罢了。
百官叙礼之后,一个小黄门按照往常的规矩,喊了声有事启奏,无事卷帘朝散。
便有徐文若当先站了出来,将龙煌台一炸死伤的官员和才子名单递了上去。
刘端早就知道伤亡人数不少,可是一看之下还是心惊不已。
各部都有被炸死的官员,最高的官阶已然达到了二品。
粗粗算去,整个在朝官员,因为这一炸十去其三。
刘端心绪翻涌,说不出话来。
众臣又是跪倒,高呼圣上龙体尊贵,切莫过度悲伤。
刘端这才摆摆手,当众宣旨,死者按照官阶和相关礼制,拨发抚恤金,各部堂空缺官位,由中书令徐文若汇同吏部拟定人选后,呈龙目御览,而后补缺。
此事定下之后,刘端看了一眼萧元彻,忽道:“萧爱卿,朕这几日,对龙台所遭不幸之事,思来想去,心中甚为自责和内疚,我大晋六百年,京都龙台都未发生过如此惨绝人寰之事也!此朕之过!因此朕有个决定,晓谕萧爱卿和众卿等......”
萧元彻有些发愣,之前本次大朝所有章程都已经提前告诉了刘端,未曾想他突然说了这些。
萧元彻心中狐疑,却还是一肃,拱手道:“圣上请讲!”
刘端叹了口气,又扫视了阶下的众臣,这才沉声道:“龙台之祸,乃人祸也,是朕不察,才让夷吾宵小有机可乘。朕每每思之,无不痛心自责,朕之不察,连累无辜百姓和众多朝臣罹难,朕意,当下罪己诏,昭告天下,上安社稷,下抚黎庶......”
他这番话说完,百官皆惊。
便是萧元彻也未曾想到,刘端竟突然来了这一手,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清流领袖,大鸿胪孔鹤臣当先跪倒道:“圣上!圣上不妥啊!圣上乃天子,自古无论何事,皆是做臣子的不肖,哪有天子受过的道理!此次劫难,非人力所能算到啊,与圣上何干!圣上,千万不可过于苛责自己啊!若圣上下了罪己诏,我等该当如何自处啊!”
说着竟涕泪横流。
他一带头,满朝文武皆匍匐于地,口称万死,皆涕泪满裳。
只有萧元彻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刘端未曾想过百官竟有如此反应,心中五味杂陈,看着满朝文武哭拜于地,涕泪满脸,觉得十分可笑,更多的是恼怒。
朕是天子!平素什么都由不得朕,如今自己下个切责自己的罪己诏,你们还左一个不可,右一个不行的!
那朕这个天子还能做什么!
刘端越想越恼,终于震怒满胸,啪的使劲拍了一下桌案。
所有朝臣都正在声嘶力竭卖力哭喊,被刘端这冷不丁的一拍桌子,竟皆被镇住,满殿悲声全消,众大臣皆噤声低头。
刘端努力的平复了自己的心情,饶是不想对这些虚情假意,各有目的想法的朝臣多费口舌,一字一顿的沉声道:“此事既定,朕不会更改,朝散之后,罪己诏便发给中书,中书行发各地,昭示天下!谁再敢阻拦,朕诛他九族!听清楚了,诛九族!”
满朝文武瞠目结舌,鸦雀无声。
只有萧元彻淡淡看了盛怒的刘端,这才不慌不忙的一拱手朗声道:“圣上心怀天下,爱臣民之心,犹胜上古神皇!臣赞同!”
他这样一说,除了政见不合者,满朝文武顿时见风转舵,皆口称万岁。
刘端无语的摆摆手,又道:“除此之外,为了纪念京都劫难重生,朕意明年正旦改元为崇康。以期大晋万事康平!”
这次文武反应还不算激烈,年号这些事情,本就是你这天子做主,跟他们没多大关系。
天子想改便改呗,谁还能因为这个自找晦气不成?
宣布完这些事,刘端又和蔼的朝着萧元彻看去,一脸的挚诚道:“龙台劫难,幸有萧爱卿力挽狂澜,因此萧爱卿对大晋可谓是劳苦功高,朕意,封萧爱卿为大晋丞相,位居三公之上,如何啊!”
这下不仅满朝文武都没想到,连萧元彻也吃了一惊。
孔鹤臣刚想出言反对,却被旁边的大司农武宥拽住袖子,孔鹤臣朝武宥看去,见他对自己缓缓的摇了摇头。
满朝文武皆不出声,萧元彻可不能不说话,忙一拱手道:“圣上!臣请圣上收回成命,臣德薄才微,居司空之位尚觉力有不逮,怎么可以居丞相之位呢!”
刘端却满脸郑重,朗声道:“龙台遭劫,何人力挽狂澜?萧卿也!朕危难之时,何人迎驾,亦是萧卿也!还有龙台受创,恢复还需仰仗萧卿竭尽全力,如此来看,萧卿做不得丞相,何人可做我大晋丞相!朕意已决,萧卿莫要推辞了!”
萧元彻闻言,默然不语,他倒不是真心不想当丞相,只是刘端突然提出来,他多少有些意外。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看阶下的徐文若和郭白衣,见他二人朝着自己缓缓的点了点头。
萧元彻这才朝着晋帝刘端一躬,朗声道:“既然如此,萧元彻领命!谢圣上天恩!”
刘端这才似乎心中大慰,看着萧元彻连连点头道:“好啊!这才是我大晋丞相的风范!左右,带萧丞相入后殿,穿戴丞相朝服后,再入正殿,接受百官朝贺!”
早有小黄门跑过来,引了萧元彻去了后殿。
过了片刻,一身丞相冠冕朝服的萧元彻从容不迫的返回到大殿之上。
但见百官皆拱手齐贺,萧元彻这才笑吟吟的还礼。
朝贺完毕。
萧元彻这才又道:“圣上,此次龙台能够有惊无险,贼人伏法,幸赖臣府中曹掾苏凌者,臣以为此人亦当赏赐!”
刘端点头,这件事萧元彻已经提前告知了,再加上,龙煌台爆炸时,是苏凌救了自己,他如何能拒绝提拔苏凌呢。
于是再刷一道旨意,升苏凌为丞相府将兵长史。
丞相府将兵长史,比之司空府将兵长史官阶更高。已然是正四品的职位了。
由于萧元彻升为丞相,相府属官皆自动提升官阶。
照这样看来,萧元彻的权柄比之司空之时,更重上许多。
宣布完赏赐之事,按照既定的章程,开始议罚。
沈、刘、钱三家首当其冲。
刘、钱两家便是遣天使官亲至扬州和荆南,让其自领罚罪,上折天子,说明自己罚自己些什么,再由天子定夺。
可是对于沈济舟的罪责便当朝议定。褫夺大将军职位,仅留渤海侯领渤海州州牧,以观后效。
这道旨意下了,满朝文武皆无人反对,清流和保皇跟沈家本就不是一体,也犯不着因为这些,触怒天子和如今的大晋丞相萧元彻。
萧元彻见所有章程虽出了些小插曲,但总算是按部就班。
这才再次拱手道:“此次龙煌台修建,乃是由匠作大监杨恕祖和工部尚书岑之本负责,谁知竟然玩忽职守,以至于台下密道都未发现,才酿成了滔天大祸。臣以为岑之本应枭首弃市!杨恕祖当腰斩弃市!另外,杨恕祖乃太尉杨文先之子,此次杨恕祖犯下弥天大罪,皆是杨文先教导无方,但臣知道圣上仁慈,杨文先多年来劳苦功高,便不再追究他了,只令他致仕便好,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萧元彻说完,阶下满殿朝臣皆窃窃私语起来。虽然议论不止,却未有一人出来为岑之本和杨氏求情的。
无他,龙台一炸,不说那些才子,便是文武官员都死者众多,此乃杨氏和工部尚书岑之本其罪一也,再者令天子危若累卵,更是大逆之罪。
谁都不可能想不开站出来为求情,谁敢说一句,自己当先就落得个欺君罔上,估计自己倒先死在前面了。
只是满殿朝臣闻听龙台大族杨氏门阀最后依旧落得这个下场,家族必然衰落,甚至在林立的大晋大族中除名,不由得还是感叹唏嘘不已的。
这才有了议论不止。
刘端听完萧元彻的话,也是眼神一立,面现杀伐之色道:“杨恕祖和岑之本罪无可赦,朕意,岑之本枭首弃市,杨恕祖腰斩弃市!”
满朝文武闻言,皆跪倒在阶下高声道:“臣等请圣上开恩!”
“不准!”
满朝文武第二次高呼道:“臣等请圣上开恩!”
“不准!”
满朝文武第三次高呼道:“臣等请圣上开恩!”
“不准!”
满朝文武这才长身而起,一脸庄肃。
此之谓论死三请。乃是大晋百年的规矩,无论何人犯了死罪,圣上当众论死,他们都要三请免死。
美其名曰,约束天子,不易杀伐过重。
不过这些都是走走过场的礼仪,他们倒也真不是求情的。
便在这时,阶下早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文官“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正是工部尚书,岑之本。
早有左右打掉其冠帽,扒掉其朝服,架了出去。
刘端又神色一肃,喝道:“杨文先何在!”
连喝三次,皆无应答。
早有小黄门跪倒,声音颤抖的回道:“圣上,太尉,不是......罪臣杨文先今日因身体有恙,告假了!”
刘端闻言,一脸的无奈,转头看了看萧元彻无奈道:“萧爱卿你看这......”
萧元彻神色一凛道:“身体有恙?也罢!此事就不劳烦圣上了,臣即可吩咐中领军许惊虎带禁卫前往杨府,给杨文先瞧瞧病!......”
............
朝散。
满朝文武皆散去。
武宥和孔鹤臣一路同行,待出了宫门,两人并不回府,只在街中闲逛。
孔鹤臣一脸凝重道:“如今萧元彻做了丞相......权柄更重,咱们大晋和圣上的日子便越加不好过了啊......”
说罢,他长叹一声道:“武宥兄,朝堂之时,我要出言反对,为何兄要拦我!”
武宥摇头叹息道:“鹤臣兄啊!萧元彻如今锋芒两无,何人可敢于之争锋?沈济舟如何?褫夺大将军位,杨氏门阀如何?当是树倒猢狲散......鹤臣兄,你比之杨文先何如?”
“我......”孔鹤臣一怔,满脸无奈,只能摇头叹息。
他显得有些痛心疾首道:“可是就这样坐视萧元彻一手遮天不成?”
武宥忽的意味深长的摇摇头道:“你以为圣上真的也是惧怕了萧元彻,才给了他丞相之位不成?兄之才智不在我之下,兄何不细想之!”
孔鹤臣闻言,这才沉思不语。
终于孔鹤臣一脸的沉重逐渐消散,压低声音有些兴奋道:“武兄的意思是,圣上有意让萧元彻为丞相?”
武宥淡淡一笑,并不否定。
孔鹤臣又想了一阵,忽的也笑了起来,一拍脑袋道:“是也!是也!咱们的天子终于成熟了,这一招叫做以退为进,坐享渔利也!表面示弱,给了萧元彻丞相之位,这样,萧元彻便会觉得圣上屈服了,便不会逼圣上太甚;再有,萧元彻身居如此高位,以后定会如履薄冰,一举一动都要先以丞相的身份考量,表面是权柄更重,实则这丞相之位也成了其负担啊!三者,萧升沈降,可论地域,亦或者军力,沈济舟皆强于萧元彻,沈济舟岂会在此事上忍气吞声?沈萧二者之间的矛盾将再也无法调和,若所料不差,沈萧一战,不久后终将爆发!”
武宥笑吟吟的点点头道:“鹤臣兄所言极是!天子成长起来了,这是大晋之幸也!一旦沈萧开战,无论是哪一方胜利,最后也必定元气大伤,到时天子只需坐收渔翁之利,遣一心腹上将,持天子剑,天下便可一战而定矣!”
“哦?但不知道兄所言的心向大晋和天子的上将是何人也?”孔鹤臣一脸疑惑道。
武宥淡淡一笑,又环视了左右四周,这才压低声音道:“此人如今正在......锡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