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的怀江老火锅本来是没有鸳鸯锅的。
不过随着旅游业发展，大多数老店还是做出了让步。
“来喽，三鲜白汤和重辣鸳鸯。”
或许是中午清闲，店里现在似乎就老板一人。
中年男人端着一口大锅，脚步稳健地走到夏招摇和秦朔桌边放下。
不同于夏招摇此前吃过的串串锅，鸳鸯锅造型颇为独特。
厚实的铁锅中央，一道舒缓的“S”形划分左右，红白锅底各占一半，非常好看。
咔哒。
锅底的炉火燃起。
“红汤那边我给你们下了份鲜鸭血，等会儿试试？”
老板指了指红锅那一侧，咧开嘴笑着向两人解释了一句。
“火锅的鲜鸭血，必须要冷锅下味道才好——”
既然是试菜，那他肯定要多招呼些，不然到时候砸的还是他自家的招牌。
…………
通常来说，火锅店没有“半份”这种点法。
不过老板好说话那就不一样，至少这一顿两人有特权。
秦朔没看菜单，直接每样半份的全点上——极个别无法均分的除外。
老板也是一个爽快人，简单问了问，径直回后厨准备各种菜品。
现在空荡荡的火锅店外堂又只剩秦朔和夏招摇大眼瞪小眼。
炉火滋滋地在锅底炙烤着，灼热气浪慢慢溢散开。
相比起白汤，红汤那边显然要沸得更快些。
咕噜咕噜的牛油红汤懒散翻滚着，某种极为浓郁的特殊香气涌了出来。
“……”
“……”
夏招摇和秦朔对视了几眼，空气中写着大大的尴尬。
现在这算什么，嗯，反正首先排除约会——
夏招摇首先顶不住压力，缩回目光，开始摆弄起自己的手机。
工作，工作——
仿佛偷听到了夏招摇的心声。
下一秒。
秦朔忽然开口问道。
“嗯，你现在还算是在雇佣时间内吧？”
“当然算——我可是记着时间的！”
夏招摇针扎了一般飞快抬头，瞪着秦朔，气势汹汹地回答道。
假如不是看在钱的份上，谁会和这么一个变态、无耻、好色的家伙单独吃饭？
“你不会想要赖账吧？我告诉你啊，恋爱咨询时间要持续到我们分开。”
“那就好，那就好——”
秦朔点了点头，放下手中菜单，往夏招摇这边挪了挪。
“那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单独约了韩梦溪在火锅店里吃饭——”
“你看，类似现在这样的尴尬情况，没什么话题可聊。我应该怎么办？”
秦朔看了一眼夏招摇的神情，格外诚恳地又补充了一句。
“反正坐在椅子上，你暂时也可以饰演一下——”
“……”
夏招摇眉头忍不住一跳，差点没把茶水泼过去。
算了，不生气，没必要为这混蛋长皱纹。
“聊什么，你不会聊吃的吗？”
夏招摇下巴朝火锅点了下，没好气地回答道。
这倒不是她瞎编的，赵欢喜写的情侣“不尴尬”法则中就有介绍。
“吃的？呃——火锅能怎么聊？韩梦溪她是府洲人啊。”
“府洲怎么了？”
“怀江、府洲都有火锅啊。”
“那这么说，我们燕城那边也有啊——”
夏招摇一脸无奈地看着秦朔，这次她是真的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难怪这家伙要到欢糖万事屋来寻求校园恋爱咨询。
就这智商，孤老终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夏招摇放下手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模仿着赵欢喜的神态老气横秋地问道。
“火锅、火锅，火上有锅就是，但你知道怎么区分火锅的归属地吗？”
“呃，锅底？”
秦朔迟疑了半秒，试探性地说道。
“没错，火锅的食材不足以区分火锅的归属地。但锅底一定可以。”
夏招摇一副孺子可教地打了个响指——嗯，没响的那种——耐心引导着秦朔。
“酸菜打底，那就是东北的酸菜火锅；番茄酸汤打底，那就是桂城的酸汤火锅；如果是清水加葱和姜，那十有八九是我们燕城的涮羊肉；而如果是一锅红彤彤的油汤，上边还飘着辣椒，那就一定是……”
“怀江或者府洲的南派火锅？”秦朔点了点头，迷惑地看向夏招摇，“然后呢——”
“那么问题是——府洲火锅，怀江火锅没办法区分么？”
夏招摇放下茶杯，以一种大侦探的姿态总结道。
“一定有，否则两者应该会取同一个名字。”
“呃——”
秦朔愣了愣，这他还真的被问到了。
作为地地道道的怀江人，两地火锅的区别，他还真不是清楚。
毕竟……
作为一个怀江人，谁没事会跑去府洲那边吃火锅啊？
“可能……我们这边火锅会放很多花椒吧？”
秦朔看着红汤上漂浮的花椒和辣椒，犹豫了几秒，一脸不确定地回答道。
府洲香辣，怀江麻辣，他大致就记得这个点。
至于其他的区别——
就在这时，两人旁边传来不满的高呼：
“喂，你这小子怎么回事？！这么关键的时候掉链子？！”
是火锅店的老板。
他端着一个大大的铁托盘，上边放着一小碟一小碟分好的半份菜。
“你不是怀江人吧？实在是丢脸，你小女朋友都比你懂！”
(“不是女朋友……”夏招摇下意识澄清着，不过声音立刻被老板给盖了过去。)
“府洲、怀江火锅的区别怎么可能是花椒？”
夏招摇和秦朔对视了一眼，一时间没弄明白老板在说什么。
“锅底啊，当然是锅底——火锅的灵魂是锅底啊！”
老板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于是，两人默默把菜碟放下来，乖乖坐好。
“别看全是辣味的，府洲火锅的锅底，那和咱们怀江就不是一路……”
“府洲火锅的灵魂是郸县豆瓣，怀江火锅的灵魂是牛油。”
看来是真的气极了。
老板铛铛敲了敲锅边，旋即飞快缩回手——这铁锅边缘还是很烫手的。
“正宗的怀江老火锅绝对是纯牛油炒出来的，牛油锅底，这就是咱们怀江火锅的标志。”
“当然了，牛油锅底不是说直接丢进去，那是要先炒制一下的。”
老板颇为自豪地拍了拍胸口，得意洋洋地看着两人说道。
“牛油、豆瓣、干辣椒、白酒、醪糟、姜葱蒜……还有每种香料的比例、下锅的顺序，时间、成色，那都是商业机密。比如说我们店的配方，那就是从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了，传到我这里都是第四代了。你们出了这个门，全怀江找不到第二个和我们这里一样的味道。”
“呃，可我看……网上不是有很多DIY配方——”夏招摇小心翼翼地举手，好奇的问道。
网络搜索是个好东西，作为互联网时代的新生儿，她可不好糊弄。
“配方，光配方有什么用——”
老板不屑地哼了一声，摆了摆手回答道。
“火候、比例，还有成色翻转，这些东西才是关键。”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就光油温来说，低了炒不出辣椒香，高了炒糊了，就一股子苦味儿——”
说到这里，老板似乎来了兴致，直接在两人的桌子边做了下来。
“我看你们两个，完全不懂得怎么吃火锅的哟——”
“对啊。”
“其实……呃，是。”
夏招摇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
秦朔似乎想反驳，但碍于老板气势，还是憋了回去。
“来来，你们先挨个烫着吃，边吃我边给你们两个好好上一节课。”
老板瞪了一眼秦朔，蒲扇般的大手拍了下他肩膀。
“尤其是你，你勒个娃儿好好听、好好记！”
“莫以后在外头臊我们怀江的皮——”
“噢，好——”
秦朔冷不防差点没被拍桌子上。
他苦笑着揉了揉肩膀，点头答应着火锅店老板
另一边，夏招摇倒是格外开心，两只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
看秦朔吃瘪，简直比白嫖一顿火锅还开心。
“质量好的牛油，增香提味还不腻——”
老板拿起长长的火锅筷，夹了两片毛肚放到翻滚的红锅中，一边解释道。
“中医说，牛油可以补五脏、益气血。不过那些是火锅协会的事。”
“要我来说啊，最重要的就是牛油锅涮出来的菜，那肯定是裹得有牛油香气的，尝尝——”
西餐中的牛排分成，全生、一分熟、三分熟、五分熟、七分熟、全熟。
不过怀江人在毛肚方面的原则似乎都是统一的：
“七上八下”刚刚好。
“烫毛肚要注意，要么5、6秒，怕没熟就烫个8-15秒。”
老板一边给秦朔和夏招摇两人分着毛肚，一边语气认真地叮嘱着。
“新鲜的毛肚，那肯定是5秒。刚断生那个脆——”
“10秒内差不多也行，超过15秒就过分了。”
老板摇着头，有些愤慨又有些无奈。
显然在他平时见过太多反例，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倒一倒。
“我给你们说，毛肚这个就是要吃脆，但凡烫了超过15秒，那就是暴殄天物！”
“那时候毛肚绝对老了，牙口不好根本咬不动，完全没脆爽的感觉了。”
“好了——”
老板烫了几片后，把筷子递给秦朔。
“自己拿着给你女朋友烫，别糟蹋了我的新鲜毛肚。”
“我们……”
夏招摇弱弱地辩解着。
不过，她现在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了自己碗碟。
这个……直接是从那个老油里……
“怎么了，妹儿？尝尝啊。”
老板看着举着筷子僵在那里的夏招摇，一脸疑惑地问道。
“放心，不会很辣，老火锅是越煮到后边越辣——”
“不是……”
就在这时，秦朔忽然开口说道。
“招摇她应该是，呃，不太能接受老火锅。”
“就这个油，她在网上看到说，其实是很多人吃过的——”
喂喂喂——
夏招摇瞪大双眼，杀人一样的目光看向秦朔。
这黑心的混蛋这是存心要害她是吧？！
明明旁边坐着一个火锅狂人，这样的理由怎么能当着别人面直接说出来？！
“呃，叔叔，我其实……”
夏招摇讪笑着转过头，努力想着怎么把这话题圆过去。
但出乎她的意料，老板看上去似乎并没那么生气。
“哦，这个……我理解——”
老板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泄了气。
“卫生局和其他当官的，有时也会检查这个，现在老火锅难做啊。”
“不说远了，前几年有人说我们店的是什么潲水油，差点我勒个店都弄没了。”
“呃——”
夏招摇看着忽然苍老了下来的老板，有些迷惑地问道。
“可是，底料反正是熬出来的，不能换新的吗？”
“反复利用的话，主要就是节约成本吧？”
“当然不是——”
老板瞪着眼睛，不假思索地反驳道。
“或许有的店是乱来，但我们这种老火锅店，怎么可能贪这点东西。”
“老火锅、老火锅，吃的就是那个一遍又一遍熬出来的老油！”
“诶……”夏招摇筷子拨了拨油碟中的毛肚。
“你们知道为什么用牛油不？”
“因为香？”
“不止，关键是牛油重，可以把各种食材的味道锁住。”
老板摇了摇头，抬手帮两人把桌上的肉下到锅中，看着肉片滑落一边解释道。
“刚炒出来的锅底是没什么意义的，经过一轮又一轮的熬煮，火锅食材中的鲜香，尤其是各种肉类的味道，就会融入牛油保存下来。这就好比是卤肉店的老汤，每天反复熬、反复熬，最后才会形成自己的独特味道，而且我们这一锅老油，成本比老卤料还要高。”
“怀江老火锅的香味，那不仅仅是花椒、辣椒或者什么香料，最重要的就是这一口老油里边的百肉香。”
老板大叔看着坐在桌边的这一对男女，认真想了几秒后，又补充了一句。
“或者向你们年轻人耍朋友，吃的店一样、耍的地方一样，但每一对儿的感情肯定不一样。”
“这个东西啊，要靠时间慢慢来熬的，没有那么多东西慢慢煨出来，成不了的。”
“尝一口吧，我以性命担保，我店里的油绝对干净——”
“唔——”
没等老板话说完，夏招摇直接夹起毛肚塞入口中。
她又不是什么难伺候的豌豆公主，而且……
好饿——好香——
下一秒。
夏招摇猛地睁大双眼。
她抬起头，一手虚掩着嘴，含糊不清地说道。
“哇！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