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范小刀已收拾好行囊。
李红绡表示不想去了,一副慵懒的模样,起床都比往常要晚一些。
黄玉郎意味深长的看了范小刀一眼,看得范小刀心中发虚。
当得知李红绡留在京城时,黄玉郎笑道,“如此也好,我的医馆刚好缺人,留下来帮忙。老夫年事已高,一身医术尚未传承,若是李姑娘有兴趣,老夫可倾囊相授,算是当作一个关门弟子吧。”
李红绡闻言,心中暗喜,连忙下跪磕头行礼,一口一个师父,叫得黄玉郎哈哈大笑。
本来,李红绡追随范小刀去追捕李轶,是担心范小刀旧情复燃,经过昨夜一事后,对范小刀彻底放下心来。如今,又得了一个师父,还是天下名医,也是缘分。
让她这种江湖女子去种菜、去做女红,她虽然强行改变自己,也只是为了将就范小刀,心中并不怎么喜欢,但是学医就不一样了。她学了医术,可以治病救人,仍算是江湖中人。
以前,李红绡学刀杀人。
现在,李红绡学医救人。
离京之事,十分急促。可是,江湖之大,李轶离京之后,如鱼入大海,茫茫天下,又如何去寻人?这才是最让范小刀头疼之处,李红绡把他送到门外,又递给他一本小册子,“夜雨楼虽然已覆灭,但是也算是江湖大门派,这里面有我记载的夜雨楼在各地据点,还有密语、春典,或许能帮得上你。”
范小刀问,“你师妹离京之后,最可能去哪里?”
“大散关。”
“为何?”
李红绡道:“师娘在那边隐居。”
范小刀奇道:“她还有母亲?”
李红绡道:“李觉非创立夜雨楼后,整日想着称霸江湖,与师娘之间矛盾越来越大,师妹十岁时,师娘离家出走,在大散关出家修行,我猜师妹大概率会去那边找师娘,当然也只是推测而已。大哥,若能找到她,可不可饶她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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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刀问,“她杀了我那么多兄弟,又屡次想杀你,还害死了徐九爷的兄弟,你为何要替她求情?”
李红绡低声道:“小师妹,终究有些可怜。”
范小刀心中暗道,这句话若是落入李轶耳中,只怕会被她嘲笑吧,她才不需要别人可怜。不过,看李红绡如此表态,范小刀也没说什么。就算他想饶她,可是她偷了天绝丹和长生诀,朝廷会放过她么?
现在,海捕文书,已下发到了两京十三道各州府县衙,朝廷又开出了白银十万两的赏金,现在的李轶,就是行走的十万两,不但是官府,就连整个江湖,都已传得沸沸扬扬,天下已根本没有她的立锥之地。
临行前,范小刀去了一趟登闻司。
前期对李轶的抓捕,登闻司和东厂也参与其中。东厂与他有仇,自然不会分享情报,只有去求助登闻司了。
独孤剑和钟一刀,早已等候多时,“据我们收到的线报,五天前,有人在武城那边见过李轶。当时,她正准备入城,有人认出了她,想要领那赏银,所以跟在其后,结果被她察觉,十一个人死了九个。”
范小刀望着舆图,“武城?”
李轶离京之后,去了北边?
她去武城做什么?
若按李红绡的推测,她应该一路往西前往关陇才对,怎么会去武城?
独孤剑道:“这件事我们与武城守备那边也确认过,消息应该属实。”
武城往北,则是雁门关,难道她想要前往北周?
不过,如今她遭到大明的通缉,西楚、南诏距离太远,前往北周确实是一个最佳选择。可是,为何临行之前,又要皇宫盗宝?难道那天绝丹或长生诀之中,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没有一个可能,就是她在武城现身,招摇过市,又杀了人,是故意给人放出的烟雾弹?
这时候,有人送来一封密报。
独孤剑看罢,将纸条递给了范小刀,“这是天梁城的飞鸽传书,三日前,李轶在天梁城,杀了天梁帮满门。”
天梁帮在武城往北百里,距离雁门关,也只有三百里。
若她出了雁门关,逃亡北周,那这次抓捕,难度可要变大了。
事不宜迟,范小刀决定立即动身。
独孤剑道:“范提司,我们得谢谢你。”
“谢我作甚?”
独孤剑道:“把我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对了,这些消息,东厂肯定也收到了,你要赶在东厂之前,把天绝丹和长生诀给夺回来,也算是给我们登闻司立了大功。”
范小刀离开登闻司,从北门出城。
将抵达城门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范小刀盯着来人,“钱驸马?”
太平公主出事后,被变相看管起来,虽然行动没有受到限制,但一举一动,暗中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范小刀没想到,钱守道会在大街上拦马。范小刀和钱守道没有私交,相反,还因为孙梦舞的案子,结下了恩怨,如果说京城中谁最想范小刀死的话,除了东厂的番子,便是这位驸马爷了。
钱守道身穿粗布麻衣,没有了往昔意气风发的那股傲气。
相反地,在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谦卑。
钱守道说:“有人想要见你。”
范小刀对钱守道并无好感,自然对他的话也没有兴趣,“我没兴趣。”
钱守道:“这件事很重要。”
范小刀道:“重不重要,是你们的事,我现在要出城办事,你若阻拦我,休怪我对你不客气。现在,我就算打死你,相信也没人站出来替你说一句话吧?”
若是放在以前,钱驸马早就炸毛了,可是听到范小刀嘲讽,他没有丝毫脾气,只是道:“这件事与你的亲生父母有关。”
一句话,吊起了范小刀胃口,“我为何要信你?”
“信不信由你。”
钱驸马不理会范小刀转身就走,在路口处,他停下身子,看向了范小刀。
这该死的好奇心!
范小刀考虑一番,还是跟了上去。
他倒是不怕对方设下什么陷阱,有什么阴谋,只要惊鸿剑在手,以范小刀如今的武功,除非被几百名江湖高手围攻,他有足够的把握可以脱困。钱驸马带着范小刀,转了几条街道,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
推门而入,只看到一名青衣女子,身穿貂裘,坐在院子里。
院中有一个围炉,传来一阵阵烤地瓜的香味。
女子身材婀娜,凤冠霞帔,一身雍容富贵模样,若不是眼角处的皱纹暴露了年纪,还真以为豆蔻少女,这副国色天香,不正是大明朝的第一长公主太平公主吗?
范小刀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太平公主。
他愕然道:“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笑道,“是我。”
“坊间不是说你疯了吗?”
太平公主道:“必要时,我可以疯。但今日,我还是觉得清醒一些为妙。”
她用夹子夹起一块烤地瓜,烤得外焦里嫩,令人食指大动,放在了桌前的小碟里,又指了指范小刀,“坐下,不来吃一块?”
范小刀道:“你把我喊过来,不会是为了请我吃块烤地瓜吧?”
太平公主哈哈一笑,“你可真有趣,不吃烤地瓜,难道吃我?我在京城中的风评,你又不是不知道。”
范小刀老脸一红。
昨日才尝鱼水之欢,今日太平公主一开起玩笑,让他有些尴尬。
太平公主站起身,“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去里面谈!”
范小刀道:“公主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便是。”
太平公主脸色一沉,道:“这座宅子五十步内,有三个东厂的番子,两个锦衣卫的暗哨,你不想我们谈话的内容今夜就摆在陛下案头,就随我进来。”
范小刀觉得上当了。
太平公主身份敏感,她故意把她引到了这里,而且特意点名了东厂锦衣卫的人在暗中盯着,这是摆明的坑他啊!
如果他进去,无论说什么,今日之事传入皇宫的那些人耳中,味道就变了。
别得都不用提,只要说一句“范小刀离京之前,曾与太平公主在院中密谈”,就足够让许多人心生遐想。
不得不佩服太平公主的高明之处。
可是太平公主要说的话,又跟范小刀身世有关,范小刀明知是个陷阱,却也不得不往里面跳。
范小刀思索再三,还是跟了进去。
太平公主起身,给范小刀倒了杯茶,感慨道,“以前这种事,都是有人来伺候,现在成了废公主,什么事都要自己动手了。”她看了一眼钱驸马,“你去外面候着。”
钱守道十分听话,乖乖走了出去,还特意把门关上。
范小刀满是戒备,“说吧!”
太平公主笑了笑,把茶杯放在手心把玩,缓缓道:“你可知道,圣典之夜,我为何要与高阳王勾结造反,还想着杀了陛下?”
若是以前,范小刀毫不犹豫的会说是因为你丧心病狂,或权欲熏心,可是圣典之后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件事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于是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的听着。
太平公主很满意他表现出来的态度。
至少不是那种厌恶或者抵触心理。
于是她缓缓道:“想杀他的,不止我和高阳王,还要算上薛应雄一个。靖国公是当年兴献王府中的老人,她娘又是陛下乳母,相识这么多年,他和陛下应该是情同手足才对,可是就连他也动了杀心,你是捕快,有职业嗅觉,难道不觉得其中有蹊跷吗?”
有疑点,有蹊跷。
范小刀依旧没有开口。
不过,这番话却勾起了他的兴趣。
太平公主将一个木盒放在了他面前。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些书信,还有一些随笔,看笔迹和落款,正是出自薛应雄。
当初靖国公出`殡,薛夫人曾带他进入地窖,说是给他留下了一些东西,可是打开暗格之后,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没有想到,这些东西,今日竟会出现在太平公主手中。
太平公主将薛应雄的随笔往他面前一推,“你自己看吧!”
范小刀拿起靖国公随笔,徽宣所制,经折装,外包牛皮纸,已微微泛黄。很厚的两本书,要想看完,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不过,有人提前在一些紧要之处,加了折页,范小刀直接按折页翻阅。
第一处折页,时间正是栖凤阁案后。
“三月十二,求见陛下,不见。”
“三月十三,复求见陛下,不见。”
接下来的十天,也就是三月十二到三月二十二日,薛应雄一连十日,求见皇帝,均被拒绝。
直到三月二十四日,皇帝才诏见薛应雄,不过记载着“面色微黄,龙体欠佳”,两人只是匆匆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便匆匆退去。四月初一,成立栖凤阁案调查小组,开始调查栖凤阁一案始末。
“七月,宋金刚越狱,夜闯皇宫,陛下受惊,复称病月余。”
按之前的随笔,薛应雄与皇帝情同手足,基本上每十来天两人都要诏见一次,可是栖凤阁案后,这种频率越来越少,基本上每年不过两三次,其中还有给薛应雄封了靖国公。
后面的折页,也都是记载着这二十余年来,薛应雄与皇帝见面的谈话及琐事,不过,看了几页之后,范小刀发现了蹊跷,“四年冬月望,陛下诏见,闲聊时,陛下要在西苑种梅花,上幼时为梅所伤,素恶梅。”
总体来说,栖凤阁案后,皇帝性格大变,搬到了西苑之后,不理朝政,除了赵铨和几个术士之外,几乎不见外人,就连薛应雄去求见,十次中也有七八次不肯见面,每次见面都十分匆忙,说不了几句话。
太平公主问,“你可看出了什么?”
范小刀联想到昨夜黄玉郎跟他说的那番话,难道真如他所料,栖凤阁案后,皇帝也中了极乐之毒,而且毒性比自己还厉害,发病之时,也是靠丹药压制毒性,所以才躲在了西苑之中,不肯见人。
对外则宣称修长生大道。
圣典之日,也没有亲自参加,而是由替身许仵作来完成。
范小刀问,“陛下龙体出了问题?”
太平公主呵呵一笑,“还有点小聪明,不过,问题不止如此。”太平公主道,“陛下的身体不是出了问题,而是当今西苑里住着的那一位,根本就不是陛下!”
这句话如一道晴天霹雳,几乎让范小刀惊掉了下吧。
“什么?”
“栖凤阁案前,陛下与长乐公主感情素来极好,对宋金刚也是奉为上宾,可是栖凤阁案之后,一切都变了!”太平公主道,“他变得多疑,焦虑,甚至十分暴躁,有时候甚至连自己说过的一些话,都忘记了。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惊吓过渡,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产生了怀疑。”
“什么事?”
“他一次不小心把兴献皇帝的名讳说错了!”
兴献皇帝,就是当今皇帝的生父,皇帝登基之后,一连几年的大议礼,最终在与朝臣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将以前的兴献王敕封为兴献皇帝,一个连为亲爹名号都要争取的人,怎么会说错自己老子名字?
“虽然赵铨及时提醒了他,但从此之后,我便留了个心眼。皇帝在地宫之中,是豢养着几个替身的,这件事,知道的人,只有赵铨和薛应雄,我也是不小心得知此事,于是我观察了许久,发现从栖凤阁案后,皇帝的一些行为、喜好,都发生了变化。首当其冲,便是御膳房的伙食,以前陛下喜好辛辣,可案发之后,却以清淡为主,还有他说话口气,走路方式,与之前相比,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范小刀道:“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太平公主道:“不错,本来都是猜测,可是两年前一次献丹,由于事先通禀过,我比往常早来了一刻,无意间听到了陛下与赵铨在西苑的争吵,两人主仆身份易变,赵铨说了句,‘没有我哪有今日的你,若不知足,我将你一并宰了!’陛下则是好言相求,似乎要赵铨施舍些丹药,我见状不妙,又退回了偏殿之中等候,从此之后,我便留了个心眼,几番试探之后,我便断定,现在的陛下,是个西贝货!”
“得知这个秘密之后,我整日惶恐,不得度日,这件事又是高度机密,根本不敢跟任何人提及,直到一次宴会之时,我听到靖国公无意间说了一句,靖国公与陛下自幼一起长大,对陛下了解颇深,我试探了几次之后,他才说出了这个怀疑。这件事,不知如何也落入高阳王耳中,本来他是皇位的继承人选之一,所以才计划了圣典之夜的计划,谁料人算不如天算,高阳王竟死在了太和殿外。”
范小刀笑了笑,“故事编的不错,既然如此,当日地宫之内,义父逼问陛下,靖国公为何又会替陛下站出来顶罪?”
太平公主道:“那夜之事,我并不在现场。不过,按照原先计划,靖国公将陛下和赵铨困在地宫之内,会以武力逼问出实情,可是你跟宋金刚的出现,打乱了计划,据我猜测,薛应雄应该是试探陛下,却没想到,被赵铨灭了口。”
范小刀联想到当时情况,薛应雄站出来他承认害死娘亲以及那些看似合理的理由时,目光一直落在皇帝身上,似乎要看出皇帝的想法,可是未等多久,赵铨便一剑将薛应雄割喉。
这么说来,太平公主说的话,可能性极大。
这可是足以震惊天下的秘密!
范小刀道:“你喊我过来,又告诉了我这些,意欲何为?”
太平公主道:“我只想告诉你,我与你,是友非敌。你这一次离京,若没有猜错,应该是陛下对你也起了疑心,想要试探你。李轶是李觉非之女,这个秘密,高阳王也告诉了李觉非,可以猜到,李轶自然也是知情。天绝丹是皇帝续命之物,她前去盗宝,一来是为了报仇,二来也是有其他目的。”
“什么目的?”
太平公主摇了摇头,“李觉非曾经透露过,他对天绝丹志在必得,而夜雨楼帮助高阳王的报酬,正是那一枚天绝丹。如今李觉非已死,天绝丹在李轶手中,这件事怕是只有你去问她了!”
从小院出来,范小刀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
与太平公主的这一次会面,让他对前途更加迷茫。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不过,越是如此,愈激发了他追求真相的好胜心。
既然卷入这件事中,那就一干到底,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对,先从李轶开始。
范小刀牵着马来到城门处,勘验了身份之后,骑马出城,踏上了追捕李轶的道路。
就在他出城后不久,一队铁骑也从京城飞速离开,向北方疾驰而去。
黄沙阵阵,秋风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