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公这话语气严厉,很有点一言不合就要当场发作的架势,但中年男子听后却不为所动,好似这句责问似乎并不是冲他来的。
我也很奇怪,为何表叔公这话明面上听来确实是对中年男子的回应,但他却要对着夜空空喊,好像这话他是冲着另外一人说的一般。。
可是此时此地,竹筏之上除了我们三人之外,哪里还有其他人?
正当我以为表叔公之所以会如此怪异的说话只是为了表达对中年男子的不屑之时,夜空之中却突然传来一声庄严肃穆的佛号。
“阿——弥——陀——佛”
这佛号声如惊雷,蓦然在这夜空之上炸响,直把我震得耳朵生疼。我惊骇的望着天空,以为是佛祖显灵,但夜空之中除了一轮满月外加点点繁星之外,便再无它物。
佛号唱罢之后,山谷之中依旧回音阵阵、不绝于耳,江面之上也随即凭空卷起一阵狂风,狂风来势迅猛,我这才被佛号震得头皮发麻、心神激荡,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却被这阵突如起来的狂风吹得一个踉跄差点又掉到了河里。
而这处河道本就暗流汹涌,随着这阵乍起的狂风,河道上的水势也在顷刻之间变得更加的迅猛起来,刹那之间浪头四起、旋涡横生,一条不过二三十丈宽的河面竟然在瞬间竟然变得如同大海一般狂暴。
我脚下这条竹筏此时刚好就处在一处旋涡之侧,本来就已经被浪头颠得起伏不定、几欲散架的简陋竹筏,立即便被旋涡引得开始打旋。
我被吓得登时就跌坐在了竹筏之上,双手死死的抓着筏子,生怕被浪头颠下竹筏跌落水里,此时这水面看起来凶恶无比,要是不慎跌落,水性再好恐怕也得喂鱼了,尤其水下还有那道让人惊惧的恐怖白影。
面对河面之上骤然生变,我这心里紧张得要死,但表叔公却很是淡定,颠簸不定的竹筏好像并未影响他和中年男子,俩人双脚仿佛生根了一般,依然稳稳的站在竹筏之上,任由竹筏被浪头颠得忽上忽下也纹丝不动。
“贼秃好大的威风啊!”表叔公朗声向着夜空说道:“随便打个喷嚏就把我这搅得天翻地覆。”
此话一出,半空之中又传来一声极为不满的闷哼:“牛鼻子需要胡言,明明是那妖物受不得佛音感化、自觉惊乱,如何能怪在贫僧的头上。”
我听这声音与方才那声佛号似乎同出一人,正自惊奇何人能够在空中说话?却忽然看见河面前方的一处水面陡生异象,河水在风浪过后仿佛沸腾了一般咕噜咕噜的正不停的冒着水泡,这些水泡冒的极为密集,且一个比一个大,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从破水而出了一般,水面之下更是隐隐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之声。
听见这个声音,我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出刚才在水中见着的那道长长白影,我这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表叔公见状却是哈哈一声长笑,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只见他猛地抬脚一跺竹筏,水面上的风浪似乎立即就被一股无形之力压得弱了几分,然后就听他说道:“莫慌、莫慌,大和尚除了喜欢吓唬人外,倒也没有什么坏心眼,今日我既然已助你渡化天劫,自会佑尔潜江入海、循往大道,休要惊慌。”
随着表叔公的话音一落,那冒着水泡的河面一下就恢复了平静,河道之上被狂风卷动的浪头也逐渐停歇下来,我身下几乎就快被颠得散架的竹筏瞬间就变得平稳了。
半空中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违誓在先、逆天在后,牛鼻子你就这么嫌命长么?”
表叔公笑道:“空活百年,一事无成,早就该走了。只是尘心难舍、俗务缠身,才守着这副残躯又苟活了几十年,现在时间到了,自然就该走了。”说完表叔公低头看了我一眼。
刚才突然之间的风浪把我吓得趴在竹筏之上不敢动弹,此时觉察风浪平息我才缓缓起身。一抬头就对上了表叔公投过来的目光,我顿觉脸上一烫,心里暗骂自己胆子也太小了,不就是阵风浪么?这竹筏之上还站着两个大活人,任谁也不会眼看着我落水呀,至于这么丢人的被吓趴下么?
不过表叔公的眼神里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祥温暖,并没有因为我刚才的怯弱行为有一丝一毫的责备神色。。
“哎……”半空中传来一声低叹:“都已经这么多年,你难道还放不下么?”
表叔公笑而不语。
“阿弥陀佛……”
又是一声佛号之后,我猛地感觉身后亮起一阵火光,回头一看,火光早已熄灭,那名中年男子也已不见了踪影。
正当我下意识的四下打量,甚至以为这家伙是不是不小心掉到了水里之时,表叔公却在一旁说道:“行了,人早走了。”
“这人是谁呀?”中年男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径让我十分好奇,我一边不死心的到处瞎看着,一边向表叔公问道。
“说了你也不认识”表叔公淡淡的说道:“反正你以后要是再见到他,记得尊敬点就行了。”
说完表叔公转过身去又抄起竹竿走到竹筏的前端开始修正筏子漂流的方向,我见他似乎没什么说话的性子,便走到竹筏的另一端坐下。
这水上行船可不必在陆上,无论是竹筏还是木舟,船上的人或物都不能集中的放在某一个部位,必须分散开了均衡船只的承重,不然容易导致船只翻沉。
见表叔公在前端操舟,我自然要坐到后端平衡总量的,可是我这刚坐下来,便感到一阵浓重的困意袭来,嘴里立即就是一阵哈欠连天的,毕竟这一两天下来我确实是被折腾得够呛,现在好不容易稍得宁静,自然是困得不行了。
我的眼皮没能坚持几下便重重的闭下了,等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此时天色已经微亮,东边天空泛起的鱼白之色昭示着一轮红日即将从山脊线上一跃而出。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掬过两把水洗了洗脸,让自己精神稍震,然后抬头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不知何时,竹筏已经飘离了那片山谷,眼前的水域虽然依旧陌生但却更显开阔,水面之上横贯着几缕薄雾,远远可见两岸散落着三两村舍,炊烟袅袅、天光渐现,我现在坐在这艘正在向东漂流的竹筏之上居然感到了一丝就久违的惬意。
表叔公这时正站在竹筏前端,静静的看着东方。
没过多久,一轮白日终于冲出了远方的山脊线,平静的水面之上立即变得金光闪耀。这些金光折射在表叔公静立的身形之上让他整个人看着亮晶晶的,但身形的轮廓却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表叔公转过身来,晨曦在他的脸上折射出奇异的光芒,他的双眼就像两颗宝石一样晶莹剔透、流光溢彩,这让我看得有些呆了。
见我傻傻的望着他,表叔公轻轻一笑,说道:“你是个好孩子,表叔公这些年有你陪伴过得很是开心。”我一听这话,心头登时涌出一种不祥之感,也顾不得竹筏是否会翻沉,两步就跨向了筏子的另一端。
来到表叔公的身前,我这才看清,表叔公的身体已经变得有些透明了,我心下慌乱,只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慢慢的抬起手想要拉着表叔公的衣袖,但是手指却从他的手臂只见穿越而过,我强忍着悲痛,使劲的憋着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就这么看着眼前的老人。
表叔公见状笑着说道:“别难过,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孝顺你爷爷。”
此话一出,我瞬间泪如雨下。
其实从滇中赫连家回来之后,表叔公奇怪的行为已经让我起了预兆之心,尤其是在见识了赫连望野离世的情景,我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世外高人,生死之事早已不能以常理度之。
在我踏上竹筏之前就已经从表叔公的眼里看到了答案,而在刚才他和中年男子的对话之中,我也明白了今日就是他的归期,只是此时永诀在即,我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表叔公没有阻止我的的哭泣,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木牌递给我:“表叔公一生潦倒,也没什么东西给你,这东西就当是个念想吧,收好了!”
很奇怪,表叔公的手掌宛如流光一般从我的身体穿过了,但那块黑色的木牌却留在了我的怀中。
我下意识的将这块木牌死死的攥在手里,哭得更加伤心了。
就在这时,江面之上突然升起一道巨浪,巨浪带动的水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江面,隐约之间只见一道白色的影子在空中一闪而过。
晨曦之下,银光闪耀,我分明看见了一对犄角和一双冰冷的竖瞳。
很快,巨浪褪去、水气消散,竹筏的端头上那个消瘦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平静的江面之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岸边传来一阵齐声高喊:“恭送文公大行!”
我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