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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

马车在路上行驶了一天一夜,这段时间里万幸没出什么意外,巴卫我倒是不担心,就怕那看起来心理有问题的年轻人主动找事。
我一直很难理解这类人的心理状况,总觉得,靠武力去压服别人,这不就和动物一样了吗?
秦州到古都的路程里,大半时间其实都耗在了山道上。
饶是如此,也只花了一日多的功夫便出了这山,这还得是马车才不敢跑那么快,如果换成驿马,估计半日便足够了。
路上,这位孟老爷子委实是混蛋,陪乘的煎茶侍女到了晚上便换了身衣裳,当我还在想着是不是要到睡觉的点时,这老家伙竟然邀请我和他一起品鉴。
我找了个由头出去了,在外面吹了会儿凉风,巴卫也跟了出来,我见他依旧那副冷漠平淡的表情,于是好奇问道“跟你一起的那人混熟了没?”
巴卫似乎不太明白,他反问道“需要我去和他接触?”
夜风瑟瑟,我抖着个腿,怀中大鲤也冒出来出个气。
这些日子,大鲤都在休养生息中,委实是上次被人追着砍伤的太狠。我又没本事给它寻来些个灵丹妙药,只能依靠这小家伙自己捱过去。
想到这儿,我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耳朵便听见几十丈外那马车内的动静。
这可不是我偷听啊,本来妖族相比较人类天生五感发达,而我又继承了一具不俗的妖身,在镜花水月之瞳的加持下,哪怕是不刻意去看,这方圆几里的一草一木也难逃我的监视。
“呸,老瘪犊子,真不是个东西。”我暗自啐了口唾沫,等着放风结束。在此期间,察觉到那与巴卫同乘的家伙在不远处监视着我们。
离着尚远,我们的聊天内容必然不可能传入他耳中,于是我升起了坏心思来,对着身旁巴卫道“我记得你应该有控水的灵性吧?”
巴卫点点头,他回答道“隶属于母河麾下的,天然拥有控水的天赋。”
“很好。”我笑着将手指向一旁的小水沟,问“给你找点乐子,测一测那家伙的底。”说着,我手腕一抖,一张黄纸悄无声息的飞了出去。
似乎是听明白了我话语里的意思,巴卫耐心等了会儿,突然心有所感,不远处,一只被黄符牵引着勾过来的孤鬼不知不觉间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
巴卫双眸当即染上了一抹深沉的幽蓝,我双手环抱,往后靠在一颗大树下,姿态悠闲的等着看一场好戏。
不远处,水洼轻轻晃荡了下,随即那滴滴污浊的液体,裹着腐烂的树枝树叶,小心的裹在那恰好行径至此的孤鬼身上。
蹲在树上的年轻人视线一直盯着这边,他双眼瞪的像猫头鹰一样,黑漆漆的怪吓人来着。
而过不多时,他耳朵动了下,转头看向一边的漆黑森林。那里,似乎有野兽在喘息。
年轻人眉头一皱,他当即身子轻轻一点,接着树枝的韧性弹到相邻的另一颗树上。
不远处,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我,搁那偷着乐呢。
利用风神权柄,我引来附近阴风来填充了那孤鬼身躯,而巴卫则远程利用水洼里的污水短暂影响着并没有实际理智的可怜家伙的身躯。虽然,本质上那只是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玩意。
巴卫并不能获得自己操控物的视野,而他只能勉强依靠自己的强大直觉在给那团可怜家伙一点方向上的指引。
所以说,得罪谁都不要得罪道士,这帮修道的真的是坏得很。
树林深处比外面要冷很多。
仿佛瞬间从夏天回到了寒冬,本身只穿着短衣短衫的年轻人不自觉的浑身汗毛倒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警惕着望向四周,脑子却转的飞快,这一路上安然无恙,偏偏在那二人放风的当口出事,很难不让人怀疑。但怀疑归怀疑,他却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当下,他不能离着六爷太远,以防策应不到。
沉闷的喘息声开始变得清晰,仿佛这片真实存在的树林里到处都潜藏着一个又一个不知名的怪物。
年轻人一只手背在身后,他手中捏着数枚钢针,这与之前他在院中刺死鸣蝉的那截细如发丝的银针不同,此钢针通体漆黑,长约三寸,头细尾粗,名曰透骨。
阴风呼啸。
年轻人眼神阴郁,几乎在风气的同时手里钢针已分三次向不同方向甩出,周围树木上啪啪啪一阵阵响动。
树枝摇晃,可面前却空无一物。
年轻人眼神快速的在四周扫过,他的直觉告诉他,刚刚一定是有打中那厮,但没听见骨碎血溅的声音,也没有动物受伤后的闷响。来者不是活物?
脑子里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同时,他感觉身后有喘息声,下意识的往侧前方一滚,同时腰间软剑被他一下抽出。
我在不远处利用神念看的是一清二楚,当即便笑道“巴卫,你这打歪了呀。”
那正闭目不言的壮汉脸上依旧是那样的古井无波,似乎这一切尚在他掌握之中。
树林之中,年轻人打了对方一个猝不及防,手中软剑蛇一般弹到对方身上,却好似剑入水中只感到手中似乎隐隐有些阻力,但凭长剑划过,带出一阵阴气也未见伤到那厮几许。
“你果然不是活物。”年轻人于心里狠狠说道,脚步不停,作势要往巴卫这边靠。
靠在树下的我眉头古怪皱了起来,这年轻人倒是有点意思,一击之下判断出对方身份,果断往我们这里引。当然,也是有试探我们的意思。
如果那死物去阻拦他,恰好坐实了是我们在操控,但若任由它过来,我们又没理由不出手收拾了。
诶,想不到现在练武的,脑子也都转的这么快。以前不总说,头脑简单,四肢才发达吗?
这古人古话,也不全对。
我已准备好去收拾烂摊子了,却见巴卫仍不起身,于是就在好奇下,看见那鬼物不仅没去追要逃的年轻人,转而换了个方向前去马车那边。
“聪明啊!”我当即有种想鼓掌的冲动,连连看了巴卫两眼,心说,原来你小子也不笨。
当然不知道自己被暗戳戳腹诽了的巴卫仍闷不吭声,他在专注操控那获得了质的提升的孤鬼。
年轻人果然还是放弃了继续跑过来的打算,然而他回头看了眼树丛,看见坐在那一动不动的巴卫,我察觉到这一点,心说“大概是在想这么大动静也该惊扰到我了吧。”
于是,我伸出个脑袋,朝那边假模假样的张望了下,随即面露惊讶,问道“有人袭击?”
那年轻人不答,而是赶在那阴鬼之前率先挡在了他前行的路上。但见这位不知来历的武夫将手指头刺破,流出滴滴鲜血。
“需要我帮忙吗?”我继续假模假样的问道。
毫不意外,那边并不答我。很好,我就喜欢你这样酷酷的装高手。
有了合理借口的我,闲庭信步的往那边走去,看见那武夫以针尖刺破食指挤出来的一滴精血为引,于胸前挂着的白色吊坠上那么轻轻一按。
阴鬼前扑的动作猛地转变,化为向侧方避让,就好像是马车疾行过程中突的调转了马头。
那站立于林间空隙处的年轻人面色阴郁,下一刻一只狰狞的爪子从他身前虚幻般抓出。
嘭的一声,一颗大树被四分五裂,好似被一物击倒。
我脚步又慢了下来,眼睛微微眯起,于黑暗里,我看见了那男人胸前的吊坠上,附着的一个妖兽的魂体被激发,看见那张大利爪眼睛深红但只有半截身子的邪异妖兽。
轻吐了口气,我联想起之前摸着鄢舒文的那枚吊坠时,感受到的莫名封印,果然,那是用来囚禁一颗强大魂灵的。
年轻人情绪并未受到影响,而浮在他身前的妖兽也似乎丢失了本该狂暴错乱的情绪,除了眼里赤红依旧,整个魂灵的状态都呈现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年轻人的目光锁定了那匆忙做出反应的孤鬼,他心想,不管是谁,只要胆敢有异样那都只有一个死字。他于口中低沉出声道,“杀”。
我袖手站在一旁,身后巴卫身躯巍然不动,似乎陷入了沉眠。
一边倒的战况可没有意思。
看着场中局势逆转,我不由得嘴角翘起,想着巴卫该怎么破解。后者则小心控制着蠢笨鬼物,躲闪于林间各处树下。
我们这边的动静也影响到了那边车队,几个马夫纷纷醒来,而车厢内的孟老爷子动作不停,他似乎到了紧要关头,此时情绪高涨的对外喊到“出什么事了?”
年轻男人在面对自家主子时才有所反应,他回道“猎物自己跑进来了,老爷安心便是。”
闻言,六爷嗯了一声,便不再搭理外面。
倒塌的树木上,两团大鬼一前一后的扑棱开来,夜色里虚幻的像是两团黑云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估算着对方那只妖魂的品阶,大致和一般妖将等同,黑市上要卖的话,少说也得近千两银子。
关键还在于,这东西吧,有价无市。
那野狼似的魂灵身子猛地顿住,随即它仰头朝天长啸,一股无言的音浪顿时席卷了方圆几里。
我明显感觉到了招来的那团孤鬼身子瞬间僵硬,但就是这么一个停摆的功夫,那年轻人猛地出现在了那孤鬼身后,手中一截血红骨头插入孤鬼身上。
只听得一声鬼哭,那纠缠许久的阴魂原地散去,水渍溅了一地,松松软软再无半点动静。
安谧的气氛下,我鼓起掌来,叫好道,“精彩精彩!”
年轻人将妖兽魂灵收回,他把那截血玉骨头塞回腰间,只冷眼看向我,又偏了偏头,看向已经起身走来的巴卫,嘴唇动了动,用不怎么好听的中性嗓音提醒道“山里总是有很多不知道怎么死的家伙,你们最好小心点。”
巴卫和我都对这种挑衅熟视无睹,比起这句不痛不痒的威慑,我更好奇他胸前佩戴的那东西制作原理是什么。
车厢内,孟老爷子也因为刚刚那一声狼嚎而直接瘫软。像是一瞬间整个人身子发虚般,不自觉的就想要哭泣。
而一旁还流着香汗的侍女则胸口起伏,似在和缓,她看见卧在面前的老者,胡子从胸口一路散到腹间,脸色痛苦,于是小声问道“爷,怎么了这是?”
那刚才还甜言蜜语哄的人心痒的老者,此刻额头与后背上冒着虚汗,他有气无力道“闭嘴,让我安静会。”
外面,蹲在一旁的我寻思着要不就随便找颗树凑合对付这么一宿。一想到车厢里那两人,我没由来的就觉得恶心。
虽说食色性也,但你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不是,这么折腾自己,我要是那姑娘,非得一脚踢断你子孙根,让你好生安生个几年。
当然,人家私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或许是脱离凡人这个身份太久,应该还不到三十的我早早的便追求飘逸的生活,如今衣食住行都不讲究,辟不辟谷还是睡不睡觉都不成问题。讲究心情二字,修道其实也是修心。圣人尚且有云,以德报德以怨报怨。我做不来那普渡众生的活计,但求一个自娱自乐自得其所。
身边,巴卫陪我一起坐着看天。
我们俩一左一右,怀里面的大鲤躁动着,探出来个小脑袋,好奇的看看我又望望他去,舒的一下飞了出去。
“你这瞎跑啥呢?”我的神念随着大鲤一道,遨游在宽广天底下,落在林间水路旁。
潜龙入水。寸尺长的小蛟像鱼儿在水里欢腾,它时不时的钻入水里,于跃出的时候嘴里还叼着一个比它大上不少的肥鱼。
那鱼长的胖头胖脑的,两颗眼睛瞪的老圆,身子扑棱着在空中溅起一道又一道水花。
大鲤咬着那鱼,飞回我的面前。
我看着地上时不时扑腾一下的肥鱼,有些好笑又没笑,伸手摸了摸那乖巧小蛟的脑袋。
对着身边巴卫吩咐了句“帮我拿根棍子来。”弯腰,拾起地上的可怜家伙,手指在它头顶那么轻轻一拂,鱼也不扑腾了。
等到篝火升起,我把剔除掉内脏的肥鱼放在一边慢慢烤着,一边对巴卫说“你们那时候有调料吗?”
巴卫点了点头,说“有。”
“什么样子的?”我似是没话找话,面前篝火噼里啪啦,地上一些小虫也感受到炙热温度而本能的远离了这边。
“我们从一些植物的汁液里收集到含有甜味的东西,又研磨了一部分兽皮兽甲,本身它们是自带咸味。”巴卫很有耐心的给我解释着。
我眼里倒映着篝火,看着那些均匀律动的火焰分解成一个个无色的光晕向着四周慢慢散去,周围的空间中,到处都充满了这种光点,仿佛轻轻一拢就能聚集成火焰。
“哦?那时候就没有人尝试过去晒海水?”将一截木头丢进火焰堆里,木头呲呲啦啦,里面的液体和水分变做烟雾向外蒸发。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巴卫摇了摇头道“那时候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是海。我们拥有自己的部落和领地,许多人究其一生也没有踏出领地之外的范围。”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去过?”我拍落手上的灰,眼神好奇的看向他。
巴卫变做人的脸上光滑了许多,但那光秃秃的头顶还是很扎人眼球,当然,秃了也就秃了,这年头少几根毛又不是什么大事,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这又不成心要长这样,属于是上天安排,总而言之上天安排的最大嘛。
“我曾随队征讨过东方,在河流的尽头是举目无尽名为海的地方。我曾想过,一条河流永无终止的流淌,最终汇聚的湖泊会有多大,可我还是无法想象,直到我看见了海。”
我其实有点理解巴卫那时候的感受,就像我第一次正眼望见天空,在近距离的体验过云朵从掌心滑落,而身子处于万层高阁。向上一望无际,向下大地尽收眼底。
在那一瞬间,我很想大声哭泣。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作为一个人,我活的实在是太过孤单。以至于在看见这样一副场景的时候都很难有人去理解我。
黑漆漆的森林里,一大一小两个人隔了些距离坐在一起,一个守着篝火,一个看着烤鱼。
夜色很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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