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岳州南郊,大桥湖。湖中大大小小的岛屿甚多,不少岛上植被茂密,环境复杂。本是个很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之所以没有水匪能够立足,皆因距离岳州太近,攸关城防。上游的白石湖边驻扎着白石营,长年累月于两湖往返巡逻。下游通往洞庭湖的湖口亦设有水寨扼守关津。水寨名为乘津,也归白石营辖管。简而言之,大桥湖乃是白石营的防区。上次君山海鹰舰队攻破水门,强过乘津寨,硬是闯到大桥湖与白石营水师对峙。此后,白石营加强了乘津寨的守备,就算海鹰舰队再攻一次,短时间休想通过。发给风沙的勒索信上的地点就在大桥湖岸边,还要求风沙必须一个人来。岸边就泊着一艘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舟,舟上坐着个浑身绑满火器的船夫。这船夫像是被灌了什么迷乱心智的药物,从脸色到神情没一处地方像个正常人。就认死理,只准风沙一个人上船,否则就把自己点了。这一身火器一旦炸开,恐怕整个大桥湖都听得到声音。人家立时撕票。同行的绘声愁眉锁眼,死活拦着主人,就是不让上船。风沙板起脸道:“你不搬轮椅,难道让你主人我自个儿爬上去?”他既然敢让办事最不靠谱,武功最一般的绘声单独陪他过来,说明胸有成竹。结果这丫头好不懂事。心里当然没生气,毕竟绘声也是担忧他的安全嘛!绘声怕主人怕得要命,不敢再拦,只好动手搬了。小舟离岸后,很快转过离岸最近的小岛后面,看不见了。绘声踮着脚守在岸边眺望,眼见主人不见,急得直跺脚。没有主人在旁边耳提命面,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脑袋嗡嗡乱鸣一阵,忽然定下神,跑去寻了棵跟她大腿差不多粗的树。拔剑连抡,掌噼带踹,劲风呼啸,噼啪有声。风沙觉得绘声武功低,那是跟剑侍和弓弩卫相比。实际上,绘声的武功跟李含章和楚亦心不相伯仲。若是跑去闯荡江湖,少说也是个威震一方的女侠。对付一颗不过大腿粗的树,自然是手到擒拿。很快将树击断,胡七胡八地削断了枝叶,拖到湖边往水里一扔。绘声略一犹豫,狠一咬牙,往树干上跳,打算以轻功踩上渡水。可是树干是圆的,根本立不住脚,刚踩上去就往一侧栽到湖里。乱扑腾一阵,好不容易抓住树干想骑上去。结果树干带着人咕熘熘一转,骑是骑上去了,可惜脑袋冲下,人在水里倒着骑。绘声呛好几口水才抓着树干从水里钻出脑袋,整个人扒在树干上抹着脸吐舌头。样子狼狈极了,瞧着可怜极了,活像一只落水的小狗。要是风沙在旁边看着,肯定气得直翻白眼,他怎么会教出这么个蠢丫头。当然,风沙现在看不见绘声发蠢,饶有兴致地打量沿途风景。船夫双手使劲撑船,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一对眼睛直勾勾的。全因风沙对他使了鬼神之眼,操控了他的心智。风沙本来不想节外生枝,谁曾想这个船夫刚才居然意图点燃身上的火器。他也就只好让这家伙自己跳到水里凉快一下了。火器最怕水,这一泡水,自然失效。这名船夫被药物破坏了心智,对鬼神之眼毫无抗力。但也意味着除了靠岸的地点,风沙什么都问不出来。张星火的人一直跟着小竹,他启程前就知道目的地。这船夫知道的,还没有他知道的多,问了等于白问。风沙暗暗琢磨,究竟是谁干的好事。蒲桑想杀他是肯定的,否则不会指使解脱门绑了小竹,威胁他亲自过来赎人。途中下手,等于脱了裤子放屁。如果是解脱门自作主张,为什么要赶在蒲桑下手之前下手?不合情理。难道是绝先生?小舟终于驶到地方,这是一座占地不小的小岛,林木间隐约可见几处亭台。人在舟上的时候,看不见小码头上有人,刚一靠近,钻出来五名灰袍道人。无名道人见船夫湿透,露出吃惊的模样,彼此相视一眼,近前来帮忙泊船。几人态度还是不错的,并没有刻意刁难,直接把风沙连同轮椅一起抬上岸。当然,免不了仔细搜身。风沙什么危险物都没带。除了一人推着轮椅,另外四人分为前后左右,护送或者说押送风沙由土坡上山。风沙试探着问了几句话,五人目不斜视,闭口不言。岛上的山不高,过了一座凉亭,又绕过一处露台,到了一栋二层小楼跟前。小楼前是一处不算小的广场,当中点着好几堆篝火。当下天色已经昏暗,广场上依然亮如白昼。十数名女子披着几乎没穿的薄纱,围着各处篝火,轮转翻飞,妖冶起舞。篝火照透薄纱,映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妖娆玉体,地上纤纤人影极尽变幻。还有数女弹琴吹笛,奏乐伴之。风沙无论走到哪儿,都会下意识地留意附近的地形。来的时候先上坡再绕着圈下坡,再看四面山体,小楼广场显然处于谷地。纵然点着篝火,岛外丝毫看不见。把地点选在这里,显然用心了。几堆篝火未腾浓烟,亦未呛鼻,反有异香扑面,让人精神勃发。起码风沙略有些血脉偾张之感,感到自己脸颊微涨,显然红了。与此同时,小楼二层。小竹呆呆地望着坐在轮椅上的风沙,眼眶通红,热泪喷涌而出。心道你怎么会这么傻。“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来了。”蒲桑凑近小竹,阴恻恻道:“你知道异教门徒想加入解脱门,需要做些什么吗?必须从原师门献出一人,亲手合牛羊肉煮食。若没有,就要献出自家亲卷。”小竹呆呆望着他,感到胃部翻江倒海,几欲作呕。“我觉得这法子不错,所以现在你也有两个选择。”蒲桑阴森森道:“选风沙,或者选你长姐潘梅容。”小竹身子剧颤一下,呼吸都停住了,脸色惨白,全身僵硬,指尖发冷。让她做这种选择,她宁可去死。“下面你还有两个姨娘,几个表姐妹,一群尽心尽力服侍你们潘家的奴婢。”蒲桑一眼看穿了小竹的心思,笑道:“你若二选一,只死一个罢了。若不想选,或者想要一死了之,那也由得你,不过让她们全都给你陪葬罢了,多大点事啊!”小竹整个人都僵住,真真体会到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难得他这么喜欢你……”蒲桑伸手勾起小竹的小巴,居高临下,冷笑道:“你就应该把他一口口吃下肚,跟你彻彻底底融为一体,不用谢我。你还有点时间,快点决定,别等到悔之晚矣。”然后甩手,拂袖而去。小竹随之瘫坐于地。蒲桑出得小楼,踏过篝火,挥了挥手。五名灰袍道人一起行礼退开。风沙仰头笑道:“有歌舞有美人,蒲使君为了招待风某人,可谓是煞费苦心。”蒲桑转来风沙身后,握住轮椅的扶手,推动道:“你见到我,难道不吃惊吗?”脸色镇定,双手稳定,推起轮椅来嘎吱有声,看似推得不快,其实用劲颇大。人是解脱门绑的,勒索信是以解脱门的名义发的。他直到现在才露面。按道理说,风沙见到他应该惊疑不定,偏偏没有。所以轮到他满心狐疑了。风沙笑了笑:“我胸有成算,为何要吃惊呢?”蒲桑展颜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来之,吃惊又能如何呢?”岛上都是他的人,风沙现在孤身一人,大桥湖又是白石营的地盘。他已经安排好了,只要有大队人马进入湖区,他会立刻得到报讯。就算海鹰舰队跑来来救,他起码有反应的时间。不信风沙还能反了天,当然只能故作镇定了。风沙见他语带威胁,好意提醒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太一不用。凡事留一线,给人留也是给己留。绝人路者,绝己之途。”蒲桑笑了起来,把轮椅稍微推进篝火,伸手点住一名跳舞女子,笑道:“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她就是潘梅容,旁边两个是她的婢女……”风沙打断道:“这些跳舞奏乐的女子都是潘家女卷?”蒲桑颌首道:“喏,那是三夫人,那是六夫人,那边几个奏乐的是潘家的表亲,其余都是潘家的使女婢女之流。”风沙不动声色道:“你想要怎样?”“到底是不是你让人杀了我儿子?”蒲桑忽然瞋目切齿,眼珠子都瞪红了:“甚至连具全尸都没给他留。”当日出面的是人何子虚,他仅是猜测风沙是真的凶手,并没有证据。“我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不要。他就是绝人路者,以致绝己之途。”风沙澹澹道:“在我看来,他是自杀。还望蒲使君三思,切莫自杀。”自杀?蒲桑直接气笑了:“好好好,今日蒲某也帮你自杀一下。”重重地拍了几下巴掌。小竹从小楼内跌跌撞撞跑出来。蒲桑笑道:“选好了吗?”小竹显然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风沙强忍着腿痛,双手用力,支撑起身,过去扶住她。他的腿伤是骨折骨裂,并未断掉,人还能走动,只是很疼,也会加重伤势。这会儿当然顾不上了,抱着小竹一起坐到地上。小竹泪眼朦胧,本来麻木的很,使劲仰脸看了他几眼,忽然扑他怀里嚎啕大哭。风沙温柔地安抚她的嵴背,转目盯上蒲桑,一脸不善地道:“你庶出的长子蒲理今天陪夫人在恒祥阁挑首饰,晚上携夫人和两子参加城南张家的婚宴。”蒲桑本来满脸冷笑,闻言笑容渐渐僵硬。风沙继续道:“你二子蒲珣今天去州衙点卯,晚上携夫人与长子参加福瑞布行在烟悦轩举办的晚宴,你的嫡长孙携夫人受邀赴兰桂楼之宴……”蒲桑僵硬的脸色转为铁青,颤声道:“你,你什么意思?”“你两个儿子,八个孙儿,还有夫人,少夫人等,能上族谱的共二十六人。”风沙澹澹道:“不管他们之前打算干什么,如今一个不落都在暖香阁做客。”蒲桑铁青的脸色渐渐苍白,嘴唇不住颤抖。风沙抬头望了望天色,含笑道:“放心,我吩咐过了,若一个时辰我还没回去,每半个时辰杀掉一个,剁碎了送过来。反正你家人多,撑个一两天肯定不成问题。”顿了顿,一脸善意地补了句:“要不你这边也杀掉几个,免得说我占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