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风之花雨
白云楼,别院。
宫天雪一直住在这里,还有一众升天阁侍剑。
把初云引荐给武从灵,又见过夏冬之后,风沙并没有回紫阳山庄。
当夜便过江来此住下。
连一个随从都没带,甚至连送他过江的珂海及手下都被他赶了回去。
这事他仅是跟郭青娥提前说了,明面上的借口是检查宫天雪的课业。
郭青娥当然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
以主母的身份把绘声、授衣、马玉怜,乃至一众婢女全部留置于紫阳山庄。
不管诸女实际上掌管什么事务,其实名义上仅是主人的侍婢。
正归夫人管。
尤其在见不到主人的时候,她们连出门都要看夫人点不点头。
此外,除了有任务在身的弓弩卫和剑侍,比如珂海及其手下。
其余人等皆分置于闽商会馆和三河帮江城驻点,由伏剑统管。
目前也就初云不受任何约束,可以来去自如。
检查宫天雪的课业当然不仅是借口,风沙的确很认真的检查。
宫天雪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时刻担心被风少按在桌上打板子。
风沙没给宫天雪喘息时间。
一间空房,一桌、一椅、一纸、一笔、一盏灯、一茶壶、一便器、一铺盖。
他现场出题,宫天雪现场答题。
连吃喝拉撒都不准出房,连睡觉都只能在桌下。
一天三题,从早到晚。要坐满三天,做完六题。
尽管宫天雪资质上佳,也一向勤勉,毕竟以舞为主,课业多少荒废了些。
头两天以默为主,风沙很不满意,第三天那两篇策问倒是让他眼前一亮。
宫天雪接手实务之后,读书确实少了,难免生疏,但是历练有成,颇有心得。
尤其对这一年间潭州,乃至东鸟的局势洞若观火。
从王萼篡位,到王崇流放王萼,再到边高轻军破城。
将会导致的形势,造成的影响,写得条理分明。
略有瑕疵,但是瑕不掩瑜。
事实也证明,尽管连逢骤变,升天阁确实没受到太大冲击。
第二篇则侧重描写了潭州的近况。
字里行间体现了对潭州和潭州百姓屡遭浩劫的悲慨。
她又有哪些措施举动之类。
最后得出结论,尽管升天阁在潭州声誉卓著,但已不适合在潭州发展。
这一年来她多次来江城演舞,包括这一次,其实就有考察和造势之意。
不过,这件事她做不了主,尤其宫青秀回信不同意,所以她一直没动。
风沙看得很认真,仿佛身临其境,同样有悲慨的情绪,不过很快压下。
潭州从繁华到疮痍,他是罪魁祸首,起码也是之一。
风沙可以悲慨,甚至可以自责,风飞尘不行。
毕竟三天两夜足不出屋,宫天雪这次去得有点久,打理完毕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宫天雪本就生得清丽出尘,沐浴归来,素颜素纱,湿润披发,明眸皓齿,脸蛋上还透着粉嫩的蒸红,端得粉雕玉琢,煞是明艳动人。
风沙有些恍惚。
突然发现这个他打小看着长大的小丫头真的长大了。
稚嫩褪去,风姿绰约,不逊乃师,也就差了点风情。
宫天雪被他盯得脸蛋浮晕,低着头挨过来给他按肩。
小丫头长大了,风沙当然不能跟她太亲昵了,于是摆摆手,手指点点身前。
宫天雪紧张兮兮地到他面前按膝跪坐,低头咬唇,一副等着上刑场的样子。
风沙打量几眼,不禁莞尔:“关于潭州的形势分析,你给我当个军师绰绰有余,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宫天雪顿时松了口气,撒娇道:“都是风少教得好。”
风沙又道:“至于升天阁搬迁一事,你师傅的决定我不太认同,但是她并没有错,只是我们看待事务的观点不太相同。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自然更像我。”
得意之意,溢于言表。
宫天雪不敢接话,转念道:“在潭州这段时间,我亲眼见证了两次篡位。当初您教导我和天霜,说到国之大事,在戎在祀,那时半知半解,如今深有感触。”
顿了顿,小声道:“可是也有疑惑,皇帝到底权从何来呢?”
没有亲历过几次皇帝更替,还真问不出这种问题。
风沙倏然扫了宫天雪一眼。
当初他教宫天雪和宫天霜为何守礼。
现在宫天雪其实是在问他:如何不礼。
宫天雪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点,一脸期盼地望着风沙,盼望解惑。
风沙沉默少许,轻声道:“天能刮风,天能下雨,天能落雷,天能闪电。但是,天不能获稻。哪怕掌有天威,最终也得靠人来获稻。皇权亦然。”
宫天雪若有所思。
“上古时期,耕者获稻,然后供稻祭天,祈求风调雨顺。”
风沙慢里斯条道:“后来有人自称受命于天,行使天命,谓之天子,上天之子也,所以只有天子才能祭天。我祭我爹,关你们p事。你发现其中的蹊跷了吗?“
宫天雪沉吟道:“天子以天之名,把祭天权从耕者手中收走了。”
“没错,耕者获稻不再祭天,而是交于天子帮他们祭天。天子不仅获得了耕者的供稻,甚至获得了耕者的一切。从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风沙倾身凝视道:“知道为什么吗?”
宫天雪思索半天,怯生生道:“是不是因为天不会说话,而天子会?”
“聪明。”
风沙没想到宫天雪居然能想到这一层,暗赞这丫头果然悟性过人。
嘴上道:“天子会解释他爹今天这边放个屁是因为你坏,明天那边撒泡尿是因为你好。你还不能不信,因为他说他是他爹的儿子,你反他就是反天。”
宫天雪心道瞧您这话说的。他说他是他爹的儿子……
“这当中有个碍难。要是有人就是不信怎么办呢?”
风沙不待宫天雪回答,自答道:“没关系,天不会灭你,但是天子会。有人反他爹,他不灭谓之不孝,你说对不对?”
宫天雪瞳孔微微放大了些,忍不住道:“所以灭得理所当然?”
“呵呵,不错。”
风沙正色道:“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后者定义反我即是反天,前者决定反天者死。你看,一个多么完美的闭环。”
宫天雪大受震撼,半天说不出话。
“其实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风沙神态转为平淡,语气也淡淡的:“这是荀子说的,你看儒家现在还提吗?”
宫天雪定了定神,继续摇头。
风沙问道:“反而提什么?”
这个宫天雪当然知道,答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这是把子对父之孝,推衍为臣对君之忠。你反对天子,那就是不忠不孝,禽兽不如也。所以你一言一行都是错,从头到脚就是肉。”
风沙嘴角弧起一抹讥笑:“既然你当畜牲都不够格,杀你又怎么会是杀人呢?你看,多有道理。”
宫天雪动动唇,最终还是没做声。
风沙道:“我说这么多,你有什么感悟?”
宫天雪脑袋里有些乱,咬住下唇不吭声。
风沙柔声道:“你不妨回忆一下,你从人变成不如畜牲,到底从哪一步开始?”
宫天雪想了想,迟疑道:“祭天?”
风沙展颜道:“没错,就是从交出祭天权开始。那么天子如何独享祭天权呢?”
宫天雪秀眸一亮,回道:“用礼!”
风沙好生欣慰,心道没白教你,敛容道:“百家拼命争‘礼’,从先秦争到现在,从未停过。因为这才是全天下最大的权柄,其他都是瞎折腾。”
宫天雪奇道:“瞎折腾什么意思?”
“这么多朝代传承下来,祭天之下的种种早就被无数聪明人弄得无比繁复,礼乐、历法、书史、道典、刑律等等,不一而足,其实都是在分祭天权这块大饼。”
宫天雪心道,这就是你们百家干的好事了。
“进去就是绕迷宫,步步都是鬼打墙,而且听凭人家定规矩。比如道家定道典,法家定刑律,儒家定书史,谁定的当然由谁说了算,人家拥有最终解释权。”
风沙笑道:“说你面前是座山就是高山,说你脚下有条沟就有深沟。最关键这个迷宫根本没留出口,哪怕你惊才绝艳,爬过千沟万壑,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顿了顿,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宫天雪沉吟道:“因为一个人再聪明也不可能敌过历朝历代那么多聪明人。”
犹豫少许,补充道:“何况人家还可以随时改规矩。”
“别人聪不聪明我不知道,你就是个小笨蛋。因为下面那一切的一切全都寄身于祭天权。”
风沙宠溺地刮了刮宫天雪的鼻子,含笑道:“把一切追根溯源,化繁为简之后,其实就是:反我即是反天,反天者死。你看,是不是一条死路?”
宫天雪嘴巴大张,半天合不拢。
“如果哪天你想推翻个皇帝玩玩,那就绝不能跳进这条死路,只能从戎从祀着手。真正的屠龙之术,就一句口诀:戎不如,破其祀;祀不如,破其戎。”
宫天雪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种堪称不传之秘的禁咒神术,她还以为风少一定会卖个关子呢!
没想到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她听到一半忍不住屏息,结果屏息屏到一半,出气到岔气。
硬是呛到气管,不光脸蛋咳红了,连雪颈都咳红了。
风沙等她平静下来,淡淡道:“古往今来,改朝换代,莫不如是。只不过有些人真懂此术,有些人恰逢其时。真懂者,未必久,不懂者,必不久。”
宫天雪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心道王广恐怕是前者,王萼和王崇恐怕是后者。转念问道:“如果两者都不如怎么办?”
风沙顿时翻了个白眼,反问道:“如果你快死了怎么活?”
“明白了。”
宫天雪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红着脸道:“我不该操心能力之外的事。”
风沙笑了笑:“倒也有这么一层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