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厉兵秣马,由程瑞和程孟道父子俩带队,在队伍的最后,由一壮汉抬着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朝着弥州城的方向进发。
柳家,早就听闻了金陵城那边传来的噩耗,族人整肃静默,失去了以往的生气。
罗阴换上一身染有污渍黑血的清白衣衫,虚弱的跟着柳劲生重新回到了柳府,头发整了又乱,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血色,瘦削的脸颊上,两个颧骨像两座小山似的突出在那里。
“二哥哥……”
阿茗在宅府之内遥见远处正缓缓行来的柳家队伍,挣脱母亲的手,跑向队伍中最为青白瘦弱的罗阴面前,却是无语哽咽。
“阿茗……”
从金陵城回来之后,罗阴一直都穿着素缟替父母披麻戴孝守着灵,他已经没有了往日逍遥少年的那般活力,整日整夜待在家中,从未出过柳府的大门。
跪在地上,头戴白帽,身为独子的他帽上还特意多了个红点,与他苍白无力的面孔相映交加。连续好几天,罗阴朝着金陵城罗府的方向烧着纸钱。此时的他面颊消瘦,呼吸十分微弱,就算过了数年之久,也难以从丧亲之痛之中缓过神来。
柳家人没有抱怨罗阴此刻的行为,没有罗阴的欢声笑语,整个柳家仿佛失去了生命。
柳劲生瞧瞧走近他,陪在他的身侧,顺手朝着铜盆捎去一叠黄色的纸钱,罗阴感受到柳伯父的到来,却没有撇过头去,而是淡淡问道:“柳伯父,人死后头七那天真的会回来吗?”
“会的……”
“可是我阿爹阿娘回了金陵城之后找不到我怎么办?”
“孩子,他们一定会找到你的,你在哪,罗家就在哪。”
“他们回来,看一眼……就走吗?”
“这……”柳劲生哽咽不再多语,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去蒙蔽安慰罗阴的悲伤。
罗阴低下头,片刻间的希望换来永恒不变的绝望,满脑子都是父母的模样,带着冰冷的哭腔,说:“他们要是一直陪着我,那该多好。”
“沐阳,还记得柳伯父的话吗?抬头望,不一定是星空,但一定是苍穹。你的父母于你而言,早已不是星空,他们是你的整片天,就算黑暗来临,你看不见天空的模样,可是它依旧在那,他们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陪着你长大,陪你走完人生剩下路。”
罗阴随着柳伯父所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却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那是一片海晏河清,而我的未来……恶贯满盈。
父母死后的头七那天,换不来罗忠义和罗夫人的魂归,倒是来了一群道貌岸然的罪人。他们径直冲进了柳宅,将整个柳府包围,这样的架势像极了那日对待罗府上下的做派。
“柳劲生,百鬼崖一别,可是好久不见。”
程瑞当着柳劲生的面,扔下一具烧得枯焦的尸体,又注视着柳劲生的身后衣着清白衫的罗阴和韩尚景,如飞鹰捕食野兔一般犀利追问道:“这二位就是上次在百鬼崖救你的二位少侠吧,怎么披麻戴孝,是谁的亲眷过世了?又或是……谁的父母被杀了?”
“你!”罗阴拳头攥紧,提剑欲要冲出找程瑞报仇。
幸有身旁的韩尚景阻拦,又被柳劲生在前面独当一面,将罗阴拖住,对程瑞冷静说道:“他们都是我的儿子……”
程瑞嘴角挂着冷笑,将眼神紧紧凝视着柳劲生身后的罗阴,别有用心质疑问:“儿子?你柳劲生还没死呢,儿子就急着要替你披麻戴孝?呵……你们柳家的子孙可真是孝顺。”
程孟道站在父亲身后对着柳家暗中冷不丁补了一刀:“这小公子,好像还受伤了啊……”
罗阴看向自己手臂上的伤痕,倏忽间用袖子遮住。却给程家父子抓住了机会,一唱一和,钦不定冷笑孜孜,说:“这伤痕,是被烧伤了吧……柳公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韩尚景在一旁拉着罗阴的衣袖,替他掩住了程瑞的注视,恍然盖住他累累的伤痕。
“是被我打得!”柳夫人手持霹雳火鞭奋然走出内室,脸上满是泼辣的汹汹气势,一手一个将罗阴和韩尚景推出了大厅,顺带给韩尚景投以犀利的眼神,骂道:“给我进去!还想挨鞭子嘛!”
“柳夫人?”程瑞望着眼前这位好横霸气的女人,蹭着鼻子鄙夷一笑。
柳劲生亦被夫人震惊道:“晴娘……你!”
柳夫人抽出火鞭,朝着程瑞眼前骄纵甩去,就在离程瑞寸步之遥的瓷砖地上,崩裂出一条蜈蚣般的裂缝:“程大人,这孩子身上的伤,是被我打的,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程瑞倒是没有多做解释,对着柳夫人唏嘘鼓掌,“那程某可真是佩服柳夫人,亲子都可这般毒打,柳家人就是不一样!”
“程家主此来,不会就是喝杯茶这么简单吧……”柳劲生直接切入话题。
程瑞话题一转,站起身踢动脚下的焦尸,抱拳说道:“程某此来,是为罗家独子罗阴而来。”
柳劲生鼻孔出气,哼哧冷笑道:“罗阴?呵,前所未闻。”
“闻所未闻?柳罗两家乃是至交故友,柳家主不会连罗忠义的儿子在哪都不知道吧?”
“罗柳交情至深天地明鉴,可是这罗家独子罗阴的事情,我却是不知。”
“他们是来找我的……”
韩尚景带着罗阴二人躲在幕帘之后偷听前堂的对峙,隐约所见傻福的尸体被程贼肆虐,连死后都不得安宁,罗阴早已是咬牙切齿。
“既然柳家主不知道罗阴,那罗家惨案的事情,也应该有所耳闻吧……”
“那又如何?这忠义之道,程大人不都在圣人面前表露心迹了吗?”柳劲生眉目俊冷,看似若无其事的自若镇定,实则按捺住内心的愤慨。
而程瑞手指着眼下的焦尸,咧歪着嘴试探性奸诈笑说:“他,便是罗阴!”
柳劲生和夫人相视不语,用眼神看作是交流:“那又如何?”
“可是……程某却听闻这罗阴另有其人,甚至就躲在这弥州城内,柳家主不应该为故人之子的死里逃生感到高兴嘛?”
程瑞撇着小胡子,如虎狼般端详着柳劲生的一举一动,随时随地便有进攻之意。
柳劲生探查到此刻氛围的紧张,将柳夫人护在身后,按握手中的宝剑,决绝说道:“那也是柳某分内之事,与程大人无关。”
“到时候烦请柳劲生识相交出罗阴。”
“罗大人的孩子,何故要交与虎狼?”随后侧过头去,与柳夫人耳语嘱托道:“安顿好孩子们。”
柳夫人趁着两方刀戈相向的混乱中快步奔进朝堂内屋,却正面撞见了躲在后面偷听的二人,给一旁的罗阴打了个白眼,托着两人进了内屋,抽着手中的鞭子威胁道:“罗阴,你这一身素缟穿给谁看!”
韩尚景看出现在形势的紧迫,而柳夫人是不希望罗阴被人识破染上更大的麻烦,这才会逼迫着罗阴脱下丧服。
“我在为罗阴戴孝……”
罗阴低着头,眼角尚烙着泪痕,咬着唇恨不能震碎满口齿牙,满是恨意和无奈,仇恨已经彻底蒙蔽了他此刻的冷静,盼不得立刻跑出去和程贼拼命,大不了,鱼死网破。
韩尚景此刻却站在了柳夫人一边,紧紧扶着罗阴的肩膀,迫使他冷静下来:“你就是!你就是罗阴!”
罗阴袖口挥过,撒开了韩尚景,眼神麻木,冷冷一笑:“不,罗阴……已经死在金陵城了……”
柳夫人挥动着鞭子吓唬罗阴,却从未伤及他分毫,怒喊:“脱了!”
“我不脱!”
柳烟茗听闻后院的喧哗嘈杂,闻声赶来劝说罗阴:“罗二哥哥!听母亲一句话吧!”
罗阴一人面对着柳家人和韩尚景,手中提着宝剑,却是如此无助,哭喊着:“我姓罗!我是罗忠义的儿子,你们柳家人凭什么管我!凭什么!放我出去!我要杀了程贼!我的死活,你们谁都管不着!”
柳夫人忍无可忍,将罗伊狠狠一鞭子抽倒在地“罗沐阳!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你死可以,我们柳家管不着,但是别连累了我们柳家!别让你柳伯父,柳烟茗陪你一起死!”
罗阴被一鞭子打得火热麻木,扶着剑倒在地上一言不发。
柳夫人继续谩骂道:“你柳伯父为了保你一命,在外面拼死拼活,你倒好,在背后程做英雄!韩尚景!把他的丧服给我脱了,把罗阴绑起来扔到后院去!”
这一次,罗阴没有反抗,他苍白无光的脸上硬是憋出了半点愤红,呆滞着扶持玉亦宝剑跪倒在地,任凭韩尚景为他脱去了丧服,嗓子口发出呜咽哭声:“放我!”愤怒却又无奈,就是哭,都不配发出声音,带着最后一丝的虚弱说:“出去……”
韩尚景背着已然彻底绝望晕迷的罗阴,又携着阿茗,兄妹三人躲进了后院的小柴屋中。
“柳夫人,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柳夫人垂眸低下头,展露出一丝温柔的眸色,看向外面刀光剑影的仗势,坦然回过身背对着三人,看不见她此刻的样子,但一定带着对柳劲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而后狠狠朝天抽向一鞭,冷笑说:“你看那日罗府之上,罗夫人可有弃罗家于不顾?”
“阿娘!”柳烟茗紧紧搂住柳夫人的腰,眼角喊着离别的泪水。
柳夫人轻吻柳烟茗的额头,秋水倦怠下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却总是带着些许笑意,温煦如风:“阿茗乖,阿娘很快就回来……”
随后,柳夫人的眸子转温柔为骄横霸气,头也不回径直走向了前堂。
三人躲在小柴屋中不知前面作何情况,越是寂静无声,就越发揪人心结。外面刀光耀得刺眼,打在三个孩子的身上,同样刺痛着所有人的心。而韩尚景一人承担着这一切,就算整个柳家就剩他们三个孩子,他必须保罗阴和柳烟茗周全,时时紧握着手中的绝尘剑,咬着牙却又不敢发出声。
这一待,便是一整天,直到深夜,柳府一声爆炸瞬间惊破了所有人的梦,不过几秒柳府便窜起了汹汹火焰,烈焰直烧进柴屋,猩红色的火球夹杂着滚滚黑烟,腾空而起。这里待不住了,韩尚景必须带着罗阴和柳烟茗离开。可是,凭着他一己之力怎么带着两个人出去?
浓浓黑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扶着罗阴弯下腰推着柳烟茗,带着沉重的语话:“阿茗,跟紧我!”
火势越来越浓烈,带着房屋的崩倒之声,百千齐作!
大门就在眼前,猛然崩落一块悬梁大木,将三人死死困在房子内。
韩尚景被浓烟呛得昏迷,倒在地上,身下护着妹妹柳烟茗,热泪盈眶,绝望念说:“我们……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嘛……”
火海猛焰,两个熟悉的身影相互扶持着破开大门。
“柳伯父!柳伯母!”
“阿爹阿娘!”
火光中,柳劲生凌然一脚踹开了挡在门口的大木,抱起最小的柳烟茗,又一肩扶着一个,冲出火场重围:“孩子们,快走!”
就在柳劲生前脚刚踏出柴房,整座房子轰然倒塌,翻卷起尘云烟土……
等众人缓过神来,眼前却多了三位叔叔,身后更多了三支氏族。
一袭白衣带黑纹:“绝川,韩戚。”
一件朱砂玄色袍:“清湖,赤落。”
一览风华黄土色:“风泽,段归海。”
柳劲生将孩子们安顿在氏族的队伍之中,直起身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与三位家主并肩在队伍之前,执剑问道:“程瑞,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嘛?”
“想不到啊,四大仙门,今个都齐了?”
程瑞怎么都不会想到四大仙门这么快就聚集在了一起,截然打破了自己屠戮柳家的计划。
程孟道眼见形势处于下风的程门,凑在程瑞耳边提议道:“父亲,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今日未带足门第,还是……”
“要你多嘴!”程瑞狠戾责备儿子的自作聪明,慢慢退出来柳府,朝着四家家主作揖辞别:“今日天色已晚,程某改日再登门拜访!”
刚踏出柳家大门,却瞥见被扔在一丛被烧得乌黑的丧服,回头朝着柳劲生阴冷一笑:“呵,你们柳家可真是有先见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