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伯父,我们回家吧。”
韩尚景从怀中抽出柳劲生掉落的清柳冠,双手奉上,罗阴又为柳劲生重新束起发冠,扶着柳劲生缓步向前行走。
柳劲生摇摇头,惹来两位少年的满脸疑惑,难不成柳伯父还在和柳夫人怄气吗?
看出孩子们的疑惑,柳劲生眯眼一笑,轻点着两人的眉间,“要是我们三个带着满身伤痕回去,让你伯母和妹妹见着了,反倒是徒增烦恼。”
“什么意思?”罗阴反问韩尚景。
韩尚景一副傲娇姿态,撇过头去同罗阴解释:“柳伯父是不想让柳夫人和阿茗为我们担心。”
罗阴摊开双手,眼中露出狡黠的锋芒,继续反驳:“可是我们若是不回去,柳夫人和阿茗会更担心啊!况且,我们又能去哪呢?”
去哪?这是个好问题。
“罗公子!”
不远处乱石堆上站着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傻福,正朝着三人招手。
“是傻福!”
罗阴带起衣衫一路小跑,又朝着傻福欢脱招手。而韩尚景可没有没这么多规矩,跟在罗阴身后满脸不屑。
“罗公子大可住在我家,虽然简陋了些,也比风餐露宿的好。”
罗阴回头用眼神询问柳劲生的意见,虚弱之中的柳劲生对着傻福莞尔一笑,感激道:“那可真是麻烦了。”
傻福的脸蛋瞬间泛开了一圈晕红,连连摇手说道:“不麻烦不麻烦!柳家主寄宿我家,是傻福毕生的荣幸,只是我家寒酸,没个吃食。”
“不碍事!我罗阴向来就是一言九鼎之人,曾经可是许诺过给你馒头的。”说着,罗阴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白嫩嫩的肉馒头,递给傻福,看着他三口两口便咽下了肚,后朝着柳劲生和韩尚景耸肩笑说道:“以后我每天溜回家中,带几个馒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傻福凝望着罗阴那只被血染红的手臂,心有不忍,抽泣道:“罗公子也身负重伤,每天这般折腾……”
罗阴搂着傻福的脖子,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傻子,这点小伤算什么,凭小爷我强大的生命力,很快就能康复的!”
韩尚景在一旁嗤之以鼻,却是心口不一地从衣服上撕下半条布带,眼睛斜睨,对他懒得搭理,高昂说道:“切!作秀!先把你血弄干净吧,我都嫌脏!”
罗阴呵呵傻笑,接过韩尚景的白布条,却疏忽了此刻万般愁苦的柳劲生。
“柳伯父,这群人路过弥州,搅得弥州不得安宁!”
“宽心,他们只是路过,目标不在我们。”柳劲生回过神来,安慰罗阴。
“那他们要去哪儿呢?”韩尚景继续问道。
柳劲生带着无尽的悔恨低下头,闭着眼睛默不作声。孩子们看出柳劲生的心事,尤其是心思细腻的罗阴,知道两人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在暗中悄悄掳走了韩尚景,跟着傻福的脚步先行离开。
现在,百鬼崖前,独剩柳劲生滞留在原地,他的脚下仿佛灌了铅,每往前走一步都十分痛苦,皱着眉头,从怀中抽出一张纸片大小的铁契,抬头望天阻止眼眶中的泪水不争气留下,想起曾经故人,又看向远去的罗阴,握着拳头哽咽:“去……金陵……”
心思单纯的罗阴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未来处境的艰险,还和傻福吹嘘起柳家的幸福生活,想到自己无忧无虑的十八年,不免自豪着向傻福介绍说:“傻福,我可告诉你,柳家什么没有,就美食最多,我小妹阿茗可是烹饪巧手,等柳伯父养好了伤,跟我们回去,让我好好招待你。我们带你去打山鸡,爬大榕树,然后去逍遥潭边睡他个一下午!”
“好啊!罗公子给傻福吃馒头,傻福愿意追随罗公子一辈子!”
“跟着他?”韩尚景冷冷补了一刀:“那你这辈子只能做个乞丐了。”
罗阴回过头去反驳道:“做乞丐怎么了?无忧无虑的,想睡哪就睡哪。”
“那你以后就睡百鬼崖,和恶鬼作伴去吧!”韩尚景撇撇嘴,都懒得搭理罗阴的花言巧语。
“就算住在百鬼崖,小爷我依旧是百鬼至尊,谁像你,整天满脑子都是如何把阿茗骗到手。”罗阴调皮吐着舌头,在韩尚景面前招摇摆晃。
韩尚景攥着拳头对罗阴的喋喋不休忍无可忍,一把按住他受伤的胳膊,疼得罗阴嗷嗷大叫:“伯父!韩尚景又欺负我!”
柳劲生走在孩子们身后一言不发,只是傻笑。就在罗阴和韩尚景嬉笑打闹的瞬间,仿佛看见了自己曾经和罗忠义并肩长大的影子,对着两个孩子欣慰说道:“曾经,我和你父亲罗忠义同心相济,也是在吵吵闹闹中一同长大的。”
“那谁更厉害些呢?”罗阴好奇询问着自己父亲年轻时的趣事。
“当然是你父亲。别看他现在一本正经的,年轻的时候和你现在一样贼,或者说,比你还贼呢。少不了被你爷爷挨骂受打的份。”
罗阴会想起父亲的样子,和柳劲生话中那年少气盛的模样大为不同,抓着柳劲生刨根问底:“那为什么后来总是板着一张脸呢?”
“因为,后来有了责任,有了你,少年人总要学会长大,学会担当,而这转变的代价,便是不羁轻狂。”
罗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当年的年少轻狂,而今的侠骨柔香,两代人的气宇轩昂……
傻福其实不是个乞丐,他有属于自己的家,是个破茅草屋,家徒四壁,这让出生富家门第的罗阴和韩尚景大为惊叹,还有人能穷到这种地步!
“孩子们,这里清净,适合养病,不是吗?”
“可是!这里连!”
韩尚景意欲反驳,却被罗阴一把捂住嘴巴,应和柳劲生说道:“是,柳伯父说得是!”
柳家三人就在这里住了近半月之久,柳劲生自然也恢复差不多,赶着回去向夫人负荆请罪,在回去的路上,还特意进了一家铺子,为柳夫人精心挑选了一支晶莹剔透的手镯作为赔礼道歉。
而在这半个月,傻福也和罗阴他们打成了一片,此后出游也多了一个一同爬树打猎的朋友。
“还知道回来?”刀子嘴豆腐心的柳夫人见到半月未出现的丈夫柳劲生,心中其实是说不出的欣喜和担忧,可是碍于情面,看似毫不在意的样子,冷冷嘲讽柳劲生:“你不在的半个月,柳家比曾经好多了。我还以为你们爷三儿准备隐居春风度去了呢?”
“晴娘,这不是……”说着,从袖口中抽出那只玉镯,亲自戴在了柳夫人的手上,从正面一把搂抱住她,柳夫人被柳劲生突如其来的举动瞬间吓蒙,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柳劲生死里逃生是有多么不易。
也正因为程氏屠刀下半盏浮屠的腥风血雨,柳劲生预感到此后半生的光影,那是一片火海猛焰,他不敢相信,今日逍遥不羁的孩子们未来将要面对的却是刀刃吻血。
“回来……就好……”柳夫人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紧紧抱住柳劲生安慰道:“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扛。”
罗阴带着傻福回到柳府,还兴致激昂将自己的衣服带给傻福试穿,正是合身,其实如果将傻福好好精心梳洗一遍,也是一个很清秀的少年,站在罗阴和韩尚景中间,完全看不出他是贫民出生。
而后,罗阴又领着他走遍了整个柳府。傻福憨憨痴笑,顿时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对于罗阴热情的招待真是感激不尽,感叹道:“我娘说的真对!傻人有傻福!”
罗阴痴笑一声,转过头去勾住傻福的肩膀:“跟着我和韩尚景,以后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罗公子,让我一直跟着你吧。我傻福什么事都能做!什么苦都能吃!”
罗阴和韩尚景被傻福顿然的请求整蒙了,相视一笑,“好啊,不过咱们之间可不叫服侍,朋友之间是不讲服侍的,以后跟着我们,看还有谁敢欺负你。”
罗阴背靠在大树底下,偷虚乘凉,嘴中不知是何时衔起的一根杂草:“哎……这日子,打猎爬树都没意思了。”
韩尚景推搡着罗阴,将他从闲散中推醒,补充说:“你不都要回金陵了嘛?到时候再去金陵皇城底下,那群公子哥儿够你玩儿的,斗蛐蛐儿遛鸟儿……”
“哎……哪有你们两个有意思……”顿时,罗阴心生一计,招呼二人赶紧过去,凑着他俩的耳朵根儿打起了歪主意:“等我生辰那日,咱们偷偷溜去金陵吧!”
傻福和韩尚景不明觉厉,也不知道罗阴这算哪门子好主意。
“傻子,弥州到金陵城可是相聚甚远啊!就算你骑马去也要三天三夜的路程,到时候就怕颠得你下不了马!”
“谁傻子?你不能御剑嘛!一个时辰就到了。”
“那他呢?”韩尚景指着处于懵逼状态的傻福。
“我带他不就行了?”
“呵,罗公子可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正当三人筹划着生辰那日如何去向金陵城的时候,庭院内出现了许久未见的柳烟茗的声音:“二位哥哥!”
“是阿茗诶!”
罗阴和韩尚景像是窜出头的小鼠,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外面探去。
“阿爹阿娘喊二位哥哥过去呢。”
“好嘞,傻福,你先在这玩会儿,我们去去就来。”
俩人嬉笑打闹着来到厅堂,见柳劲生和柳夫人都在等着,急忙加快了脚步,匆匆行礼请安。
柳劲生抚摸着罗阴的额头,感叹道:“还有一个月就是小阴的生辰了吧……”
罗阴嘻嘻一笑,挠着后脑勺不知作何回答:“伯父伯母记性真好,还是十八岁生辰呢!”
“是啊……十三年弹指而过……我们小阴马上就可以回到自己真的家里,见到阿爹阿娘了。”
此刻,站在一旁的韩尚景心中却是道不尽的心酸苦楚,是各种不愿的杂糅,不愿罗阴的离开,更不愿接受自己无爹无娘的事实,纵然从小生活在柳家,伯父伯母更是待自己不薄,可是他始终是寄人篱下。
“临走前,伯父伯母再送你们一个礼物吧……”
“礼物!”
“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即今弱冠之年,也没个字,你们的父亲既然赐给你们姓名,那伯父就赐你们字吧……”
两人相视一笑,跪在地上表示对柳伯父柳伯母抚育之恩对报答。
“罗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生来便是容易招惹灵体的体质,那就……叫沐阳吧……愿你永沐朝阳,再无阴夜。”
“罗阴……罗沐阳!”罗阴激动摇着韩尚景的胳膊,大声狂欢:“韩尚景!我有字了!我也有字了!”
韩尚景体现出万般的平静,嫌弃他此刻狼狈的失态,“晓得了,晓得了……罗沐阳。”
“尚景。”
“伯父。”
“我们家尚景生得一副干净的皮囊,崇景尚行……就叫清源吧,韩清源,本正清源。”
罗沐阳、韩清源……谁会知道,若干年以后,正邪殊途,剑指相向,一个是清源正道的祖天师,而另一个,却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不急。还有。”说完,柳劲生从柜子中拿出了两把尘封已久的白玉红穗宝剑,交至二人手中:“给你们的佩剑取个名字吧。”
罗阴陷入沉思,揣摩手中的青时玉,细细品味道:“柳伯父赠送的佩剑……就父亲送给我的青时玉一样珍贵,我看就叫玉亦得了!”
韩尚景倒是说得干脆利落,脱口而出:“此剑名绝尘,决绝邪尘。”
白玉墨珏,玉亦绝尘,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曾时天各一方,幸会,生死茫茫……
“韩清源!”
“罗,沐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