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忘自小便不受待见,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他的母妃——惠然夫人。
惠然夫人是贱民出生,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卖进烟花柳巷,虽说长得一副俏丽姿容,却因为特殊的身份难入上流社会。
既然是娼妓出生,又怎可挤入后宫?那也是因为一时的机缘巧合,当年身为太子的墨慈仁常年出入粉膏红脂之地寻欢作乐。而墨忘便是墨慈仁年轻之时造作犯下的孽障,惠然夫人并没有打掉墨忘,而是将他藏起来隐匿在身边,只待一朝能再见墨慈仁,将墨忘交付于他,她明知活在帝王家的不易,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可是一切都在所不惜,纵然自己千刀万剐,也只想给墨忘一个父亲,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就在墨失十五岁那年,墨慈仁立下储君,册封墨失为太子,于天坛举行册封大典。而那年,墨忘也才五岁,刚刚学会书写父亲二字。浓眉大眼,好生水灵可爱。
惠然带着孩子跟着车马跑了一路,跑至郊区天坛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不管何为辛苦,脱了鞋继续跑,脚上水泡化脓,刺痛惠然全身随之颤抖,咬咬牙,就要到……
天坛的后墙少了些侍卫,惠然抱着墨忘淌过溪水,跋涉至围墙之后,蹲下来帮他整理衣冠,“孩子,过了这墙,你就能见到父皇了……”
“父皇?父皇为什么要躲在墙后,他不想见我们吗?”
惠然摇头微笑,揉着他稚嫩的额头,解释道:“不,你的父亲,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可他为什么不来见我们呢?”
惠然从袖子中掏出一块绢帕,递给墨忘,塞进他的手中,嘱咐他:“进去,见到天坛上站得最高,穿着最华丽的那位,就是你的父皇。”
懵懂无知的墨忘顺着母亲的意思跌跌撞撞进了天坛……玉兰影身间,惠然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他想要墨忘幸福,无忧无虑长大,而不是被人嘲讽自己的身世的苦难儿,更不是在污泥浊水中长大的市井混混。
看着墨忘远去,惠然心中很不是滋味,她很明白,自己在拿孩子的前程作赌注,因为这一去,要么富贵荣华,要么挫骨扬灰。
“哪来的孩子!”
册封大典举行到了一半,墨慈仁站在高台之上,瞥眼望见一个孩子正在蹒跚拾阶而上,两腿如注了铅般沉重,挪着艰难的步子,双手抓着比自己还要高的台阶,磨出了血渍。嘟嘟的小嘴还在呜呜喘气,台阶愈发陡峭,这对一个一米不到的孩子来说十分不易,便像是是身滞悬崖峭壁之间,不佩戴任何保护措施。
大典之中,任何人不许踏进天坛一步,大臣士卒在四下干着急,十岁的墨失也是好奇万分,停下手中祭祀祷告的动作,心中为这位素不相识的小弟捏了把汗。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
墨忘累趴倒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母亲给的绢帕,见到父亲墨慈仁的那一刻,兴奋着摊开手中的绢帕,抽动墨慈仁的衣袖,笑得灿烂,“父……父皇……”
墨慈仁一时惊恐万分,接过绢帕抽搐着嘴角,眼神中闪过一丝杀意,锐利犀利凝望着脚下的墨忘,后反应回来,“是,惠然让你来的?”
“是娘亲让我来找父皇的!”墨忘双目炯炯有神,浅浅一笑,暗含情愫天真。他无知以为,眼前的父皇将给他许久未显的温暖,他,再也不怕被市井嘲笑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墨慈仁眼神中掠过一丝仁慈,弯下腰捏着他肉嘟嘟的小脸蛋,细细查看他的伤势。
“你是父皇。”
“好~”说完,就在突如其来的一瞬间,墨慈仁右脚施力将墨忘狠狠踢下了册龙坛,任其滚落而下,粉身碎骨……
“父皇不要!”墨失伸手挽留,却已经晚了,墨慈仁一脚将这个只有五岁的孩子狠狠踢下册龙坛。
“哼,娼寮竖子。”墨慈仁对此嗤之以鼻,用鼻子哧声大笑,嘴角不屑上扬,握着手中的玉如意指着滚落在地的墨忘,只是对着磕出满身鲜血的墨忘不耐烦一瞥。
这一脚,暗含多少心酸与失望,这是墨忘记事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无比的绝望,比流落街头受人耻笑还要死心彻底。可是,他始终是个孩子,对事物的认知还尚存美好的天性,不知道人心到底有多恶毒,至于墨慈仁待他毒辣冷淡的态度,他并没有心灰意冷。纵然头破血流差些粉身碎骨,只要他没死,他就会继续爬,无止尽地爬,踢下来,大不了重新来过。册龙坛上,二人站于坛顶,高高在上,弃下一个五岁的孩子,受尽刀山火海的煎熬……
“没事,继续爬。娘亲说,不要哭,哭了就会受人欺负的,不能哭!”
“太子,你看那只生在窑子里的畜生,倒还想着攀龙附凤呢!”
“父皇,还请父亲手下留情,他始终是个孩子啊!”墨失心地善良,卑身弯曲为墨忘求情,他不忍看见一个孩子受到如此的屈辱,无论眼前的孩子是否为父皇的孩子,自己的弟弟,他都有活下去的权利,谁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册龙坛,只有君王与储君可站在高坛之上。墨忘使了劲儿想跻身父亲身边,怎么可能?墨失,得身正,可墨忘,一介娼寮竖子耳……
来来回回,被踢了三次,坠落高坛,他的骨头全部摔断,已经没有力气哭泣了,可苍天就是如此无情,让他仅存的意识声声切切听到了众人的讥评,“娼寮之子,还想攀皇室高枝?”
一个人,一颗心,随着身上的疤痕一起,全部粉碎。
第四次,他的手已经彻底脱臼了,五岁的孩子,本应该孩子父母的怀中撒娇撒痴,可墨忘没有,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三次踢落册龙坛,委屈,绝望,……一切都在墨忘的心中徘徊,讥笑过耳,带着极端的恐惧在迷离间不让他有分毫的喘息,痛咬牙关,像一条卑微的蠕虫扭曲爬到半坛中间,眼神恍惚,只见两片黄色的襟带迷蒙间在坛顶飘荡。册龙坛,是他永远也够不到的顶巅,高匹泰岳,遥过五洋,是心身都无法攀登的地方……
“娘亲……骗我……”
黄沙中湮灭杀死了一个孩子的稚嫩,被粉身碎骨的经历烙印在他脑海里,一辈子。他的心,从此刻起,变得酷戾冷血,是啊,最亲的人都如此,我又何必善良作态?
册封大典依旧是照常举行,只不过半坛之上点缀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显得格外突兀,墨失于心不忍,恳请父亲:“父皇,那孩子!”
“就让他死在那!孤要他看着,让他亲娘看着,想要飞上枝头成凤凰?就他一个娼寮之子还想成为麒麟儿?痴人说梦!”
致我深陷苦海,菩提三千,却始终度不上我!
大梦初醒,众人离去,墨慈仁先行愤愤回宫,留下墨失以闲心作掩,墨失抱起鲜血淋漓的弟弟,但见他嘴角抽搐,隐隐作痛,滚烫的眼泪便不自觉夺眶而出,染湿了弟弟的血衣。还有张绢帛朝着大漠黄沙处飘散……
墨忘痛得咬牙,仿佛掉进了冰窟里,凉透了全身,刺辣的伤麻木着他,从头顶疼彻了脚尖,如秋蝉鸣叫,奄奄一息。
“我要带他回去。”墨失痛下决心,似水柔情,拂袖罩着墨忘给予他所剩无几的体温。
“太子!万万不可!圣上本就对这个孽子恨之入骨,要是知道太子将他带进宫去,必将对他恨下杀心!”
华烨贴身伴着墨失,便是耿耿忠心不离不弃的辅佐他。
“那就带回去,藏起来,谁都不知道。”墨失心思澄明,毫无心机可言,只是想到墨忘身世的可怜,不由心生悲悯。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望太子三思!”
“他始终是父皇的孩子,他属于皇宫。”
墨失将墨忘偷偷带进了皇宫,藏在自己的房间。大门紧闭,偷偷请来了御医为其诊断疗伤。被浓厚苦涩的药味呛醒,从醉乡中醒来,刻骨铭心的痛苦依旧是这么清晰。想翻身却疼痛难忍,如火遍布灼烧,墨失坚强的很,从未哭诉一句,只是对于眼前的众人满是惊恐,骤缩瞳孔,像是一只受了惊吓又被淋湿羽毛的雏鸡。
“别动。”
“你?不是坛上的大哥哥吗?”
“对,我还是你兄长。”
“这是哪?”
“这是你的家啊,皇宫。”墨失一抹微笑,柔润似水,眼睛如朝露般清澈,金袍一拢摊开玄纹云绣,接过药碗手握汤勺,凑近自己的唇边细细吹气,随至适量处,亲自送药入他唇角,温热却苦涩的浓药体贴从口中划入他的喉咙,因为难以入咽,喝下去一半却又吐出一半,墨失担心着皱起了眉,悉堆眼角为他擦拭。
墨忘的温柔击垮了他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洪水冲决了堤坝,现在的他和没有父母的孤儿有什么两样,崩溃地抱头痛哭,“皇宫不是我的家!”
“你放心,父皇一定会让你留下的!皇宫就是你的家,你看,就是父皇抱你回来了!”
“真……真的?”墨忘心生感激欣喜,瞪大明亮的眸子,兴奋不已,问道:“是父皇抱我回来的?”
“嗯,他,已经承认你了。”
“可他为什么不把娘亲接回来!”
“父皇,他还想再等等……”
两人谈话间,却不知外面隔墙有耳,大门怦然打开,一人衣着华服,璎珞云肩,画着浓艳的妆容,破门而入,眼见龙榻上肮脏不堪的墨忘,责问墨失道:“太子,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人?”
“母……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