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我是谁,我的记忆从一座小岛开始,后来,大家都叫他瀛洲……
“这……”少年款款翻开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睁开双眼,也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他翻开双手,这是他的肉体,好奇一问,“是哪……”
“人间。”
从睁眼那一刻起,谢微尘就已经是18岁的模样,他睁眼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陪伴在侧的一位白发的年轻人。
这个少年人很温柔,白裳白屡,从头白到尾的装束让人禁不住怀疑起他的年龄,明眸皓齿,是谢微尘对人的第一印象。
“人间?”
少年人背对着谢微尘,一动不动坐在悬崖边,手中拿着一张图腾,上面依稀还渗着血,顺着血滴下去的方向,谢微尘看得清切,是那个白发少年人手上丝丝缕缕滴落的鲜血……
“你……”谢微尘不知道这一滩红色的液体是什么,畏畏缩缩着从轻薄的唇齿间吐出两三个字来,“流血了……”
少年人呆滞坐在悬崖边,任干涩的海风拂过他的青丝,回眸,雁过无痕的干净透彻,清澈的眼神中瞥过一丝神圣的温柔,有条不紊将手掌间的刀痕止血包扎。
“你!”谢微尘很害怕,他不知道这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眼前的白发少年对于他而来又会是何等危险,全身袒露的他坐在地上,一个劲儿的朝着后边退却。
“你在害怕吗?”
白发少年起身站稳脚跟,凑近谢微尘的身旁,轻轻拂过他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脸庞,就好像是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人才知道害怕……”白发少年紧紧盯着谢微尘,眉头不展,自言自语轻声嗫嚅道:“你是我混以血肉,从三教图中脱离出来的灵,你……居然会害怕……”
“灵……害怕……”
谢微尘浑身颤抖着,半张着嘴巴,半晌发不出一句嘶哑……
“那……你是人吗?”
他不知道什么是人,什么是灵,更分不清眼前的白发少年到底是人还是灵。
听闻,白发少年显得格外淡然,自己创造出来的灵居然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灵魂,拨开谢微尘前额凌乱的发丝,嘴角翘成微笑的弧度,将自己身上的白衣赠予他,“我不是人,也不是灵。”
谢微尘笨拙穿起衣裳,觉得身体被束缚拘谨了不少,听到白发少年的回答,更显迷惑:
“那你是什么?”
“我是你师父。”
“师父……”
谢微尘暗暗思忖: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三种生物,人,灵,还有师父。
“那……其他师父呢?其他的灵呢?”谢微尘忍不住好奇的小脑袋,摇头晃脑继续问道。
白发少年听闻,不禁掩袖嗤笑,神色宁静而温柔,解释道:“傻孩子,你要记住,在这个世上,你的师父只有一个,你,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世界上的人很多吗?”
“很多……”
“那人呢?”谢微尘微仰着头,紫色的瞳仁灵动转过去,朝四处扫视,是一片死寂,略显着一丝失望。
“人……你以后就会遇见了。”
谢微尘将手伸向天空,微风吹过,卷起偏偏树桠沙沙作响,在自然万物的交响之中,他幻想着阳光下诞生的人,幻想着他们的模样,还有他们害怕的样子……
“人……会是什么样的呢?”谢微尘自言自语道。
在他看来,人就是一种善良的物种,像师父一样,他们穿着漂亮华丽的衣裳,吃树上结的新鲜果子,喝最清澈的泉水,说起话来温文儒雅,一颦一笑皆可让人神魂颠倒……
准确来说,他是在这座岛上成长的,在师父的教导下,他学会了更多的语言,学会做一个人基本的礼节,学会待人处事。
初时,谢微尘的生活是美好的,是桃花源里那样的无拘无束,虽然看不见人间的喧嚣,甚至连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是至少有师父的陪伴,这就够了。
“师父!救命啊!蛇!有蛇!”
“师父!你看!这条鱼是五彩斑斓的!真好看!”
“师父!我今天又摘了好多新鲜的果子!送给师父尝尝!”
……
看过了白昼与黑夜的交替,谢微尘也开始有了人应该有的感情,他怕蛇,喜欢鱼,他说:“我喜欢鱼,因为它只有七秒钟的记忆,这样,我就可以忘记七秒钟前看见的那条蛇!”
师父躬起一腿,坐在大树下,冲着满身湿漉漉的谢微尘呵呵一笑:“孩子,那你知道,人的记忆有多久吗?”
谢微尘摇摇头,师父招呼他凑过去,一边为谢微尘绾起青丝,感慨而说:“人的记忆……从出生到死去……”
“从出生到死去?”谢微尘感到万分惊讶,侧过身询问师父,“那是多久?”
“对人来说,他们的一生短暂且漫长,短暂,因为他们的人生只有百年,漫长,因为他们的人生有三万天……”
谢微尘掰着手指算,可是怎么也算不清,只得再问师父,“那师父,人岂不是很痛苦?
回头,握着白发少年的手担心的说:“师父,人会痛苦,可我是灵,那我也会和他们一样痛苦吗?”
白发少年心酸苦笑,拂过谢微尘的额,笑里带着无尽的苦涩,温柔回应道:“不会的,只有经历了,才会明白痛苦的滋味。人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他们这一百年一直在重复的经历着是非对错,生离死别……”
“生离死别……就是痛苦吗?”谢微尘盘腿坐着,面对着白发少年,心口揪得很近,慌张问道:“那师父会离开我吗!就是……生离死别……”
白发少年笑而不语,低垂着眼,无法回答谢微尘这个问题。
谢微尘紧紧拽着白衣少年的衣袖,眼泪顺着脸颊一滴又一滴滑落下来,“师父会死吗?我也会死吗?”
“傻瓜,你本是三教图中抽出的灵,本就没有生死一说啊……”
“一直活下去……吗?”谢微尘低垂着脑袋,郁郁寡欢,乍醒而来,使他莫名的害怕起来,突然问起:“师父经历过痛苦吗?痛苦是什么样的呢?”
“这!”
这样的问话不免让白发少年哽咽无所应答。
转而,他抚摸着自己的满头白发,顺势拉过谢微尘的手让他感受这顺滑却又斑驳的发质,笑说道:“哝,这就是痛苦。谢微尘,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谢微尘继续摇摇头,乖巧坐在师父身边听他的教诲。
“你要感谢苍天给了你永生的机会,就算自己只是这天底下渺小的一粒尘埃,你也要用这尘埃的全部力量去体会人生的喜怒哀乐,哪怕……这一切都会让你感到无比痛苦。”
“痛苦……”
他小声吟唱着师父教过的歌谣,带着大海清新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青丝被海风吹得浮起又跌落……
那天晚上,谢微尘趴在白发少年的怀里,架起篝火,师徒两人聊得很晚,睡得也很香……
“师父!”
第二天,谢微尘从慌乱中醒来,起身,却找不到师父的踪迹,旁边除了一张图腾,其余的空空如也,他四处呼喊,跑遍了整座岛屿,找不到师父的影子。
“师父会回来的。”谢微尘细细嘀咕,回到昨天的那个地方,展开那一张图腾,上面写了好多秘术,长生不老,返老还童,家财万贯……
谢微尘随手一扔,随意说道:“这有什么用?又没有让师父回来的法子。”
一个人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春夏秋冬,谢微尘无赖地趴在树上看着海的远方,眺望间,他看见一艘小木船正在向自己缓缓驶来。
“是人吗!”谢微尘兴奋一跃跳下树去,疯狂跑到岸边等待着那人的到来。
他穿得很华丽,应该是一个很富有的修士。谢微尘安安静静等着他上岸,用师父教过的礼节向他行礼。
眼前的人,和自己想象中的人简直一模一样,华丽的衣着,风度翩翩的样貌,气宇不凡的谈吐……
“这……就是人吗?”谢微尘小声嘀咕道,眼神中满是惊喜的表情。
“仙家,小辈徐霍有礼了。不知这可是蓬莱仙岛?”
仔细打量眼前的人,看得入神,引得谢微尘一时间居然忘了回礼。
“仙家?”
“呃……嗷!仙家!?”谢微尘慌了,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修士准是把自己当成仙人了!
谢微尘来不及发出一句惊讶,这位叫徐霍的修士却直乎乎跪拜在了他的脚下,吓得他一蹦后跳了几步。
“仙家,小辈前来只是来求的一味长生不老的金丹,愿用满船珠宝俗物换一长生不来之术,望仙家宽宏大量,普度众生。”
谢微尘:普度众生是什么?
远望,那一船金光闪闪的又是什么东西?
“我没有金丹,我也不会长生不老的什么方法,可是我师父会,只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徐霍搓了搓自己的小胡子,又回礼说:“那仙家尊师走后,没有留下什么宝贝吗?”
“有啊,不过一张图腾吧。”谢微尘引着徐霍走进自己的住处,将图腾拿与那人过目。
在谢微尘的心目中,他把眼前的徐霍当成了自己的朋友,这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人类,又见他说话语气如此和婉,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好物倾囊相授。
徐霍见这谢微尘咋咋唬唬的傻子模样,语气变得生硬了几分,探头探脑在谢微尘的房子中打探了一番,未见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宝物,只剩他手中拿着的一张破烂图腾,一手抢过,翻开书卷,禁不住发抖打颤。
“这上面的文字,小辈看不懂啊?”
谢微尘一把抢过图腾,骄傲的说:“你看懂干什么?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我看得懂就好了!”
徐霍见状,侧眼睹视谢微尘一脸憨厚的样子,自觉替谢微尘到了一杯茶水,跪倒在地,看似忠厚,隐藏的嘴角下却忍不住一味的奸笑:“是是是,小辈求学心切,心念天下苍生,不知仙家可愿收小辈为徒,小辈愿意永远服侍仙家!”
“收徒弟?我也可以有徒弟吗?”谢微尘很是兴奋,向来都是在师父的身边跟前跟后,今天若是收了一个人类做徒弟,师父一定会很欣慰吧!
“这样师父一开心说不定就会回来了!”
“仙家尊荣鼎贵,不收徒弟真的是可惜了!”徐霍贼眉鼠眼,向着谢微尘屈躬暧昧。
谢微尘的印象里,人都是善良的,和师父一样,此时的他根本没有想到,眼前屈躬卑微做戏的小徒弟徐霍以后将会做出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情吧。
就这样,他收了徐霍做徒弟,领着他游览瀛洲大地,徐霍手拿着弓尺,看似是在观赏,实则将整个瀛洲大地的土地资源皆一一记录在脑海之中,心中还忍不住讽刺眼前这个小屁孩儿的呆傻。
“师父,这大片的肥沃土地,不开拓个国家出来,真是可惜了啊?”谢微尘还没有说话,徐霍就抢先跪在他面前,说:“师父在上,吾愿前往故土,率领三千名童男童女来此为师父开拓疆土,尊师父为一国之君!”
“一国之君?”谢微尘搞不懂徐霍的字里行间到底暗含着怎样的诡谋,挠头皱眉,问道:“是什么?”
“一国之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有妃子美人时时陪伴左右!到时候,你想要谁生,谁就能永远活下去!想要谁死,谁就活不过今天!”
“生!死?”这两字再次触动了谢微尘的内心,他听到这两字的时候,它们还是以成语的形式联系在一起的。
“这……就是师父说的生离死别吗?”他突然抓起徐霍的衣裳,眼神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那如果我做了一国之君,天下就可以没有人死,就没有生离死别了,就没有痛苦了是吗!大家的头发都不会像师父一样变白,都能活很久!是吗!”
“是……到时候……不会再有什么生离死别了……”
徐霍很精明,抓住了谢微尘的软肋,一个劲儿的吹鼓君王的好,这让谢微尘不禁有些动摇了。
原本是再三退让的谢微尘,始终抵不过徐霍这张伶牙俐齿的嘴,满怀期待放着徐霍再次坐着小舟离开。
这一去,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谢微尘那颗激动的心始终未消退下去,他一直在等着徐霍的回归,然后带他成为一国之君,让世界再无痛苦……
在天的另一头,身为鼎鼎大名的修士的徐霍却和当朝的太子烛伊吵得不可开交,君王宠幸徐霍,纵容他一系列不可理喻的要求,而徐霍也以寻求长生不老为由,将国家的大半部分开支收入囊中,率领了千名童男童女再次前往瀛洲岛。
“是徐霍!”
是谢微尘苦苦等了多年的希望。
那一日,登岸时,眼前的他,头发白了几缕,眼神亦凶狠了许多,现在的他,和曾经的乖徒弟已经是判若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