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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沿溪座谈

“徐泰!”墨羽背过身,紧紧抓住我的手,“下雨了,别去。”
无情撇下墨羽试图挽留的手,头也不回径直走向深廊处,挂出一抹残败的冷笑:“呵……墨大人,收起你假惺惺的那一套。”
“这下,你满意了吧……”墨羽一直遥望着走廊深处,看我消失在黑暗中,侧着脸略带着一丝苍白的愠怒,可这一缕苍白却又何尝不是无奈,招呼着众人:“都走吧……”
“墨大人……”
“走!”墨羽的声音如丧钟一般,狠狠敲击在每个人心头。
他始终是护教司,再如何的风光旖旎,依旧是妥协在了家法家规之下,可我为何一次又一次奢望着他能放下这般高傲的人格,能同我站在一起,一起同这般腐朽古板的家族规矩做一次顽抗,哪怕一刻也好……
我仰起头,闭着眼睛,感受此刻万物死然的寂灭,任凭它打湿我湿漉漉的灵魂,每一滴呼吸都变得格外沉重,压得我差些喘不过气。双膝不由自主微微颤抖,慢慢的身体沉了下去待到快落地时,身体呼的一下砸到地上,两膝盖传来压抑的闷响声。
雨水无情穿透我的衣裳,头发凌乱粘附成了白衣衬衫上的一幅水墨,露出了苍白无力的脸,时而望向正堂的祖先画像,确乎感受到那墙画上描摹的第一代掌教正在对自己这个无能子孙的嘲笑。
暴雨挡着我的视线,朦胧不清,却在一瞬间,用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蒙濛支伞,为我遮挡下大雨滂沱。
他就跪在我的旁边,一手为我撑着伞,自己倒是被雨水打成了一只落汤鸡,一袭墨袍与大地合二为一,散下的乌发无力地垂落,面上表情淡淡,却让人忍不住心疼。
“你来干什么?”我问道。
“受罚。”
我低下头,攥紧了拳头,任凭豆大的雨珠顺着睫羽滑落,唯唯诺诺着:“可你没错。”
“有,没有保护好你,也要受罚。”
“呵,墨羽,这里没人了,你这一套,还要做给谁看?”
我猛然间挥手甩开他紧握的伞柄,霎时,轻如鸿毛的油纸伞在大雨中漂泊无定,架骨亦折成了粉碎。
“伤口浸了雨水,会疼的。”
“我不疼。”
“我疼。”
狂风暴雨之中,墨羽就像是一棵枯木,纵然无助飘摇可这根却始终牢牢扎在我的身边,我能感受得到,他的身体日渐虚弱,依稀之中已经感受不到他曾经不可一世的心中傲然烈火,望着他孑然一身弱不禁风的模样,想起来当时辰邪对他说过的话。
“你的身体……很虚弱……”我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可是看着他受伤苍白的模样,我真的装不出往日的冷漠无情。
“没关系……”他的伤太严重了,像秋日池塘里的一枝残荷,此刻的他虚弱得甚至连呼吸都很艰难,却在转而看向我的那一刻,变得释然了许多。
耳畔,传来一阵紫陌铃空洞的回响……
天光乍破惊起一丛黑鸦,临近傍晚,雨停了,同时也结束了他们所谓的惩罚,众人早就在门外恭候多时,一消雨停,赶着扶起我们二人,为我们带来了干毛巾擦拭。
“我不用……给徐泰就好……”墨羽已经没有力气站起身,凸出的喉结格外明显,令人觉得仿佛死神随时会来召唤他一般。
我接过毛巾,痴呆呆看着他,却无话可说。
他一直咳个不停,咳到几乎让人以为他会因此而断了气,蹒跚着走向被我丢弃的伞边,吃力捡起,轻抚,叹息……
还依旧挂念着我的安危,转而收拾了油纸伞,吩咐下人:“再给他一杯姜茶,暖暖身子……”
他越是对我好,可我越是感到心中愧疚不安,他此刻的样子,让我心疼,让我后悔。
“为什么……”我一个劲儿的发抖,不知是因为雨淋湿的潮冷,还是看他此刻气咽声丝的心疼。
蓦然,忍俊不禁为他披上一块浴巾,覆着他的身子,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他,用额头去触碰他灼烧的额头,却在刹那间睹见了眼眸中的漫天星河,面无人色的他抱紧着我,私语柔和:“结束了……”
与此同时,徐松又像鬼似的蹿游了出来。
“徐泰,别高兴得太早,赶魂那小子现在还半死不活躺在医院,如果他有什么闪失,杨家人追责出来……到时候哦……我们徐家人都保不了你!”徐松虽然没有以往的愤怒,平静说完这句话。
“你们……何时保过我?”我勾着墨羽的肩膀扶着他走出天井,掠过徐松身边,冷冷说:“……他姓杨的管得着姓徐的吗?”
“你知道杨家人什么来历?那可是玄冥祖师麾下的一支氏族!他们的祖师爷可是韩子衿!”
我淡淡回答道:“玄冥祖师是谁?韩子衿又是谁?与我何干?”
“是与你无关,与这全族安危有关!”
墨羽身受重伤却近晕厥,我不想再叨扰他,没有回答这徐松的问题,冷眼相视罢了……
直到将墨羽安顿回了房间,轻轻关上房门,三叔依旧是不依不饶跟了我一路,“开心吗……唯一一个能保护你的都被你害成这个样子,这个家族还能指望你什么?”
心中隐忍多时的怒火一把涌了上来,我几下就将他按在地上,扼住他的脖子,“你一口一个全族全族!可你徐松又何时真正顾及过徐门?”正当我怒不可遏的时候,却听闻房间内传来一阵猛然的咳嗽,我知晓是我鲁莽之下吵醒了墨羽,压低了语气,松开了三叔,淡然一句:“就算死了,我徐泰还能让他起死回生不成?”
“我是学不成你爹,照顾咱们这个大家族多年,不过我知道,要是没有你的出现!我们这么多人还不至于丧命于此!”说着,他自顾自一瘸一拐下了楼:“迟早要押着你去给杨家人赔罪。”
“……凭什么?”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气呵成结束了与三叔的辩驳。
“就凭你想杀了他。”
“如果我不呢?”说着,我径直走向大门,虽然满身是伤,我知道舍不得生死不明的墨羽,可我就希望能逃离这里,我不想见到这群人面兽心的族人,“你不就是想要我走吗?自生自灭?可以啊……我走,立刻从你们的眼前消失!”
“小二爷?你去哪?”旸子恰巧路过,却被我一把推倒在地。
我刚想踏出大门,反身回过去,朝大堂吼了一声:“你们不是都恨不得我马上消失吗,那我徐泰是死是活还重要吗?跨出这个门,我的生死与这徐门彻底无关!我要离开这里!不需要你们的格外开恩。”
“你……烂泥扶不上墙啊你!”一个站在旁边的老者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旸子见情况不对,向徐松作揖表示告退,而后一路小跑跟上了我。
接下来,剩余的人开始处理散乱的现场。
一人说道:“大人,这剩下的尸体……”
徐松倒是全然不放在眼里,缠绕着自己带血的纱布,冷冰冰说:“解脱了,徐泰这小子倒是阴差阳错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这么说来……解开族人诅咒的密法,就是杀了他们,从而获得永生?可是,那些挨了刀子的异族之人岂不是?”
“走了好……走了好啊……一了百了……”徐松自言自语转身离开,看着后山一片乌黑异常的天空,衅衅一笑:“徐檀,你怎么都想不到,你的亲生儿子居然会放出你囚禁多年的族人。”
众人散去,没人在乎角落那个看见了全过程的小女孩,她拉拉母亲的衣角,冷静,含泪问到:“妈妈,为什么他们不管爸爸了……”
“跟着我干嘛?”我看见旸子一路尾随于我。
旸子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
“我问你呢!跟着我干嘛?”我忍着痛苦朝他唾沫星子横飞。
“小二爷,天黑了,回家吧……”他有些害怕我,畏畏缩缩道出几个字。
“家?呵!我哪有家?”
“小二爷,不要这样……你还有墨大人,还有我。”
“你?算个什么东西?和他们有何区别?给我滚!越远越好!”我顺手捡到路边一颗石子向他扔去。
我原来就看出他不笨,他这是大智若愚,可就算他再聪明,却依旧没有躲开我扔来的石子。
知道硬的不行,我语气平和了一些:“别跟着了!”
“小二爷……”
看我没回头理他,他还是犹犹豫豫跟在我后面,“小二爷,我们能……能聊聊吗?”
其实我早也想休息,坐在前头一块石头上,面朝溪水,一个人静思。
他慢慢靠近我,坐在地上。
“起来吧,地上脏。”我没有瞧他一眼,对着溪水说话。
“不碍事,习惯了。小二爷,你瞧,陵阳,多美啊!”
“嗯,被血染得是挺美……”我心里想着。
“国外风景好,还是这里好?”
我没有回答,想起在国外所遭遇的一切,亦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说实话,我倒是也想出去看看,可惜啊……我郑旸之就是山里人的命。”
“所以呢?”我一脸不屑于他的煽情。
“曾经我见过常五爷,他和我说过既然都已经被人叫成狗,那也要做出狗一样的忠心!小二爷,小时候我见到你,徐二爷也在,你们一家都在,我那时候……只有十岁,却被永远灌输致死忠于徐家的思想。我躲在我父亲的背后不敢直视二爷,只是看见被抱在手里的你,当时的你多天真!我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可我知道您活得一定很痛苦。小二爷,现在二爷不在你身边了,可你还有我,还有墨大人!”
“他……”听他提起墨羽,我顿时觉得愧疚难当,可又不能表露出来:“他也好不到哪去……”
“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小二爷,你看人比我看得清楚,连我这种愚人都看出来墨大人对你的好,你自己也看不出来吗?你看不出墨大人那份偏袒小二爷的心吗?”
“看出来又怎么样?我……”
“小二爷,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徐门家规吗?赤霄出鞘必取见血,若是常人,哪里挨得下赤霄一剑?墨大人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难掩心口的伤疼,我抱着自己蜷缩在石头上,想到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墨羽,眼角居然湿润了起来。
“墨大人是有苦衷的,他是护教司,可他为了你甘愿卸下这一世的荣耀来权衡家族和小二爷……”旸子见我不再说话,顺手摘下一棵草含在嘴中:“我知道,这个面子,您扯不下来,顺着他就会让你颜面尽失,是吗?”
忆起往日的耻辱,唾骂,毒打……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无所适从:“我……我最讨厌被人看不起!我是不可以被人看不起的!”
“小二爷,没人看不起你,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罢了……”
“这些东西不需要你教我!”
“小二爷,我相信你会懂的……现在,我们,能,回去了吗?”他一字一顿询问道。
望着这一抹夕阳,突然觉得自己脚下就像是灌了铅一样,走不动路了,恍然醒悟过来,谁又是从小就奢求黑暗?只不过都是自欺欺人后的被逼无奈罢了。
抬头望天,喃喃一句:“我喜欢傍晚。”
“那……我陪你一起送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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