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乞丐,让你丢脸了?
“说什么呢?大家都一样的,至少我们,都是中国人吧。”不善交际的我也不知道嘴里该蹦出些什么话,这也算胡乱安慰了一下吧。
他没有我想象中表现的诧异,全程很平淡。
风拂落叶,洒落满地枫叶,红透一片,一如既往的我,一如既往的路人们,此刻竟如此安详。
“我叫顾安忆,也可以叫我沧溟。”只见他把黑灰的羊毛毡礼帽压得很低,盖着一层打打着发胶的油头,浑厚的墨镜挡着一双古铜色的眸子,眼窝深陷,坐在长椅之上铺平大马褂,翘起二郎腿,彬彬有礼很有民国初年文人墨客的气质。
眼前的顾安忆看着应该是个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偏要把自己糟蹋成狼狈邋遢的模样。
“叫我徐泰,也不用叫我别的了,一介粗人,我也没你们这么讲究,什么有名有姓有字有号。”
我邀请他来到学校附近一处偏僻的公园长廊里,这里是我常来的私人小空间,平时也没多少人会路过这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喜欢独自来到这里发呆,也曾在寒冬大学中踯躅独行,将自己冻成冰雪中一具毫无生气的雪人,麻木看过外边不属于我的热闹喧哗。想想过去,再憧憬未来。
而今,常青藤盘踞在长廊每一根发锈的栏杆上,时不时吹过一阵风,泛起藤上绿叶空出星星点点的小空间,阳光透过丁达尔效应投射到我们二人的身上,使他原本古铜色的皮肤更泛光泽,高颚骨被一层薄薄的皮裹着,里面仿佛塞着什么硬东西方能勉强支撑起来。
在稀疏而过的几个路人看起来,就是一个学生带着一个奇装异服的中年老男人。
其实他也不是很老,只是没有人帮他精心打扮罢了,这也必然导致了我第一次读他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过他居然还是个有家室的人。
有故事,谁生来没有故事?
他默默从袖口抽出一张泛了黄的相片,还真是一张年代久远的民国老照片,我一度以为是照相馆的技术使然,所以也没有过多在意。
顾安忆望着照片里的三个小女孩,眯起眼睛欣慰自豪一笑,挪着步子靠近我贴在我的一侧指给我看他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有三个女儿,可爱吧。”
我瞧见照片里三位水灵的女孩,看着年纪也只有五六岁的模样,像是三胞胎,穿着碎花连衣裙,不由自主心生羡慕,心中油然而生起一阵暖意,啧啧称羡回答他说:“可爱。”
“只是孩子们全都留在了国内,一家五口,也就我和妻子二人长居在国外……十五年了。”顾安忆仰天一声叹息,闭上眸子满是三个女儿可爱活泼的模样。
十五年?那不是我刚离开国内来到国外的时间吗?他和妻子也是从那个时候来到的海外?那这次十五年后的相遇,到底是必然还是机缘巧合?
我循序渐进询问着其他无关紧要的话题,好奇着问道:“那你妻子呢?”
眉眼深邃,他的眼神变得温柔十分,但是以这种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反倒变得格外怪异,带着些许含情脉脉的感觉,允我莞尔一笑,调侃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大惊失色,张望四处皆无一人,更别提此刻会出现个中国女人了,尴尬指了指自己,颤抖着双唇问道:“什么意思?”
这是我在国外遇到的第二个中国人,第一个,便是在机场偶遇的神秘少年,而这个叫顾安忆的中年大叔,便是第二个。这两个人,一个还自诩全书作者,说什么写着一本名叫三教图的小说。再是眼前这个男人,居然还是个瞎子,信誓旦旦说我便是他的妻子,就算我留了长发,也不至于分不清男女吧,我浑厚沧桑的嗓音是听不出来吗?
总而言之,这两个奇葩是一个比一个神秘,又一个比一个怪异。
“我一直在等你。等了你八十年。”他侃侃而谈,眼皮底下漾起微微笑意,看得我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阵肉麻。
“等!等会儿!你容我再缓缓?”我一手捂住他的嘴,茫然着有些不知所措,趁着这次难得糊涂,干脆问个彻底,“等我?你认识我?你知道我是谁嘛?”
真的,八十年?开玩笑的吧,就是我们两个年龄加起来的总和都达不上八十岁,这个古里古怪的顾安忆居然说等了我八十年?玩穿越呢?还是在讲鬼故事?
“我当然认识你,你可是我的枕边人,我怎么会不认识你。”一边说,他的眼睛还微带笑意,似真似假,却又非真非假。可我却伴着一张严肃的面孔,但愿他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
我尝试去理解他的深层含义,不行,此刻的我确实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慌张,说是等我十五年,那我这是遇到一个跟踪狂?又说等我八十年,那我这是上辈子欠了他什么风流情债还没还,从地府跑出来向我索命来了?
“我跟着你踏上这片土地,跟着你生活,你可是在我们大家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这么多人,都在等你长大。”
“大家……等我什么?长大吗?”
“等这一天,等这一时刻,等着你下楼,等着你扔掉这手中的紫陌铃铛,巧合?”他说得激动,将袖口微微挽起,原本无光的脸上露出鸷鸟般的锐利,又在片刻掠过一丝得意。
我可是越来越糊涂了,也不知所云,凑合着应付他。
“你的人生……少不了我的,以后你就会明白,我对你,不比墨尚卿差。”
我苦笑一句,不自觉遮上帽兜,冷笑道:“大叔,我的人生,连我自己都没个方向,你倒是帮我规划好了人生路线了啊?”
他换了只脚再次翘起了二郎腿,掀了掀衣摆,晃晃手说:“年轻人,不是我安排的,是你自己安排的,别忘了,那年是你自己选择了殡仪馆而不去上学,自己选择了遇到墨尚卿,自己选择被送出了国外……甚至。”
我听的入迷,而他却戛然而止,站起来,追问。
他说得轻巧,冷言冷语讥笑着,刺痛着我那受过深切挫伤的心灵,阴阳怪气叙述着:“呵呵,甚至选择了亲手杀死何筱然。”
我的脑子仿佛受到了一阵晴天霹雳,五雷轰顶过后便是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冒黑泛着星星,听闻他的叙述,顿时心生寒意,就像是在苦海中死死挣扎的蚍蜉小虫。
心灰意冷的我踌躇不定,揪着他的领子做着过激的解释:“不是!不是我!”
“什么不是你?你骗的了自己,还指望骗的了所有人吗?你自源就是灵根生,与万事万物自然相生相克,说白了,你就是所有人眼中的克星。无论是谁,和你走得太近,那便是自找麻烦,轻则粉身碎骨,重则失魂丧魄,也就那个墨尚卿还对你念念不忘。”
“可是你……”
“我承认,你曾经是我的发妻,可你现在不是,我要找的人是虞镜,不是你徐泰,这点我分得很清楚。我又不是那个墨尚卿,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辰希还是徐泰。”
说完,他起身欲走,我一把拦住他,扯着他的衣袖问道:“你到底是谁!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重又戴上帽子,知道什么?他并未回答,只是冷笑一声,从袖子中抽出一张纸,一张标记住址的名片,递给我。
“我也想告诉你一切,但是现在不行,我惜命,就怕那薄凉的尚卿君打死我。不过,我还知道咱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等等!别走!”
顾安忆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幻化成一道透明的雾气,弥漫消失在空气之中,我甚至来不及作出挽留。捏动自己手臂上的皮肤,不禁怀疑起这到底是不是在梦中。酸痛,看来这不像是在做梦。
单独走回宿舍的路上,瞧见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注视着我。虽然这种眼神也不是出现一次两次了,十五年皆是一人身居国外无亲无故,常年受到众人的鄙夷也是常有的事情,我也早已习惯了,不过这次的眼神着实与往常不同,散发着一种对我深感怪异和恐惧的害怕。
这种眼神让我着实觉得不安,干脆低着头径直走回宿舍。楼梯间,一头撞到了同学查理,他慌张惊恐拦住我,神神秘秘拉着我的臂膀和我窃窃私语:“我们瞧见你一个人自言自语一整天了,还和空气比划手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自言自语!我今天可……不可能。”突然间,我觉得心口好疲惫,已经什么都不想解释了,因为我自己都拿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嘴巴颤抖不停,脑中一片空白,慌慌张张从口袋里抽出刚才男人给我的那张纸条,却是无从下手,难以平复此刻的心情,两腿哆嗦得甚至有些站不稳。
颤颤巍巍拿出地址,撇开眼前一连带看热闹的众人,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按着写的地址,我决绝着跑向地址所在的地方,一路狂奔大跑,我……怎么可能?他们都看不见顾安忆吗?还是,我真的病了……
不敢去想,他若真是从地府跑出来的灵魂,那我到底又是谁?在他的口中,我是他的结发妻子虞镜,可是十六年前,我又是墨尚卿口中的辰希,我,到底是谁?
我的前世,我的今生,彻底搅成了一团乱麻,使我的生活越来越迷茫。我甚至看不见未来渺茫的希望,暗无天日,没有一处光明。
跑到目的地时,我已然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无法平息自己,靠着那扇门,只能听闻一阵阵徘徊不定的脚步声,迟迟不敢敲门,怕是对未知的恐惧,门后究竟是惊喜还是惊吓?这扇门后到底有没有我想知道的一切?
总算是鼓起勇气按响门铃,开门的却是一个黑人,此刻的我是彻底呆住了,凝固成一具死气沉沉的木头,尝试在僵硬中带些温柔,礼貌问好并询问着情况。
我一直住在这里,从来没住过什么华人,你一定是记错了。
我冒冒失失走出来,思绪迷茫,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人生之路,如此艰辛的吗?脸庞略显苍白无力,细碎的头发在额前随风摆动。随着吹来的一阵风,树叶夹杂着一张泛黄的信纸,我弯腰拾起,只见上面标注着收信人的署名:致徐泰三世。
什么意思?我看见上面有我的姓名,却不懂其中三世的含义。
模糊打开信纸,上面是用瘦金体工工整整写着的几行行云流水般的语句:
前世,今生,来世;
患得,患失;
我们又见面了,欢迎回来,小二爷。
署名:顾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