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之间,一夜风雨,浸润了山间的土壤,山间的一处僻静的泥洼地中,泥洼地中一片狼藉,像是有野猪翻滚过一样。
在这一片泥泞之间,一个被泥泞包裹着的东西躺在其中,缓缓吐着气息。
这稍显单薄的身影,并不是野猪或是什么兽类,而是一个人,一个喝醉了酒,在归家的路上倒在了山间的人。
一夜的寒雨,躺在山林之间任谁都是不好受的,不说那些猛兽,就是那些蚊虫都够受得了。
可是这在泥坑之中的人睡得倒是很舒服,浑身泥泞没有什么蚊虫叮咬,有野猪什么的猛兽路过,也只不过是看一眼,然后转头离开,完全没有要下口的意思。
安然躺在泥坑之中的男子,在日上三竿,山林雾气散去,阳光直射,这个沉沉睡着的男子,指尖微微动了动,之后身子略微起伏,微小的动作之间,他逐渐的从睡梦中剥离。
“唔!啊!!!”男子伸出了满是泥泞的手臂,用那稍稍有些干净的手掌,搓了搓眼睛上干裂的泥土,打了个和亲。
“真无聊。”醒来的男子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泥坑,右手手掌撑在泥水之中,他只是觉得无聊到没有因为眼前的泥坑而影响心情。
羽泽这段时间是挺无聊的,在离寻离开之后,他就一个人在这山间,起初的时候倒还没什么,一个人待在这里,看书钓鱼,烹饪,或者自己跟自己下棋,怡然自得。
之后过了一段时间,这些事情也做的腻了,偶尔与离寻言谈一下,之后便没有了任何其他打发时间的事情了。
他没喝酒,用灵力让自己醉了很多次,随意的昏倒在某个地方,随意的醉倒在某一处。
驱散了那一股醉意,羽泽从泥泞之中起身,用浑浊的泥水清洗了一下手上的泥浆,然后缓步向着山中的一个方向走去。
满身尽是干裂泥块的羽泽,来到了山中的湖泊前,转身后躺倒将自己投身于湖泊之中。
不见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他收敛了所有的力量,一点点的沉入湖中,周身的泥浆经由水流的冲洗,一点点的从他的周身剥离。
他沉入湖底,那光芒一点点的从他视线之中消失,最后只剩下了模糊的影子。
他就这么以仰头的姿势,看着上方仅剩的模糊光芒,只是这么看着那个方向。
躺在水底不见光芒的羽泽,看着上方那模糊的影子逐渐发亮又逐渐昏暗,到彻底消失不见,再到光芒亮起再到出现,再一次的消失不见。
躺在水底的他从始至终都睁着眼睛,看向上方。
自缚双手枯坐了千年之久,他本以为自己其实已经可以坦然的面对过往的一切了,这千年之间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渊深处,他反复咀嚼那过往,将每一分每一毫的过往咀嚼成了残渣。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很淡然的面对过往的一切了,那个他不为人知的过去,他本以为那些遗憾已经不再是遗憾了,曾经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逝者已矣,他放下了。
离寻让他留在山中的时候,他还不屑一顾,自觉已不在会被影响到什么的。
可是他终究是错了,他其实从未放下过过往,只手他刻意的无视了过往中的一切。他其实一直在逃避那个过往,逃避这山中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他所做的所有事情,不过是一层层虚设的防护而已,他麻醉自己,让楚问天轻易的抓住他,不过是为了逃避山中发生的一切而已。
他自以为自己要逃避的东西是过往的一切,是和她的故事,是那无可挽回的心痛,可事实上他自己逃避的从来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逃避了自己的存在,他得以用旁观者的姿态去面对过往的一切,他得以嘲讽曾经的那个人,他可以为那个女子惋惜,却不能为她心痛,却无法将自己的感情带入其中,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将自己剥离了出去。
那一层层的防护之中,他将自己和那个故事之中的人斩断了联系,他不记得自己,只记得她了而已。
被泡浮肿的羽泽从湖底飘到了湖面之上,随着水流飘向岸边,在这昏暗的天色之间,他缓缓起身,原本浮肿的身体,在他起身之后,恢复如初。
在山间缓步行走的他走向了离寻居所的方向,那里是她本该去的地方。
恍惚之间,旧日的陈设映入眼帘,离寻搭建的那个木屋变为了另外的模样,这山坡之上本该有的模样。
缓步走去羽泽停在了一个较为恰当的位置,就这么站在了那里,过往的一切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是不幸的,因为他爱上了一个他本不该去爱的女子,那身份上的差别,是旁人所不能接受的,太多人反对了。
他又是幸运的,因为那个他本不该去爱的女子也爱着他,与他一起离开了那纷乱的世界。
他与那个累了的女子隐居在此,百年一世,燃尽星火。纵然他有着绝好的前程,可他选择了放弃,对他而言有她在身边,一日胜过万年。
回想起那个曾经,那是羽泽最为幸福的二十年,他们彼此之间像是凡间的夫妻一样,养些禽类,种植一些果蔬,冬日里烧炭,夏日在洞府间避暑,无他人搅扰,在这无人的山间怡然自得。
她怀了身孕,羽泽有了孩子,在知道的那天他欣喜若狂,那一刻他有了活着的意义,他兴奋的与她说着那未来的种种,看着她浅浅的笑容,他也是由衷的开心。
那年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幸福的时光,也是他痛苦的开始。
某一日一个修者死在了山间,羽泽为其收殓下葬,葬在了山中的一处,这本没什么事情,可从那一日起,她脸上的笑容之中,不知怎么的,多出了一丝哀愁,她似乎在担心什么一样。
某一日听到她的梦话,羽泽安慰了许久,搂着她不敢抱紧又不敢放松。
再到后来,小腹隆起的她说出了一个羽泽无法接受的想法,羽泽花了很大力气说服她,让她不再多想。
说服她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没有再提这一切,脸上的笑容中也不再掺杂那一丝哀愁了,她准备着孩子的衣物,准备着成为一个母亲,而羽泽也准备成为一个父亲。
某一日羽泽昏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她已经不见,积灰的桌案提醒着他,他睡了很久。
那一次他放弃了百年的约定,发疯似的去往了那个她会去的地方,全力赶了过去。
羽泽还是晚了一步,他来到了那个她会去的地方,却见到了躺在棺椁之中的她,香消玉殒,她为了很多人而死,他与她的孩子,没能留下来,很久之前就没了。
他离开了,做了一些事情,以最残忍的方式完成了复仇,可这并不能缓解他的痛苦痛,心如刀绞一般的他,带着她离开了那个他从来都不喜欢的地方,回到了这山间,将她葬在了这里。
在很久之后,羽泽将曾经的自己埋在了这山间,以羽泽的身份离开了这里。
再到很多年之后,他回来过一次,而后离开了这里,被囚困在地渊之中千年。
千年光阴,没有刻意保留的情况下,过往的一切都没了,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本该随之一起被时光的尘砂掩埋掉。
本不该被人记得的故事,被风留存,回荡于天地之间,留下了这最后的痕迹。
旧日木屋前的一切呈现在他的眼前,羽泽看向了站在屋前的那个男子,那个男子也在看着他,彼此对视之间,那灰暗的过去终是褪去了昏暗,显现了原本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