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变迁,时日总似白驹过隙,任谁也不能留它一瞬,无论你前一刻有多么欣喜、下一刻有多么悲恸,一切好的坏的都会过去,黑夜和白天的不断交替悄无声息的替你抚平所有心绪,任它再深刻的记忆、终有抹平的那一天。事过经年,即便你再回头想起,也不觉得有那么兴高采烈或者悲痛难耐了,这就是岁月的力量。流年不留人,但却终有记忆。
开春的昆仑之巅依旧寒风袭人,可是无论此刻半山腰上的知恩或是山巅的燕成,对于这点寒风早已不以为意了。时日的流逝对于沉浸在不分昼夜修习中的两人来说没了什么概念,他们依稀记得自从那一日来在昆仑之后,山上的野果熟了三次、山顶的白雪落了三回。是的,三年了,该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燕成睁开双眼,望着这些日子以来陪伴着他的每一棵古树、每一株野草,心中都颇为动容。转念一想,自磐龙山九关中误入百兽坪到得现在,足有六年有余,不知家师和师兄弟们可还安好!还有她,那个只有在自己面前才能笑靥如花的女子,几年来每得闲暇她的身影总会在自己脑海之中一遍一遍的浮现着。
“是时候归去了!”心中默念一声,燕成起身而立,一股毫不掩饰的刚猛之气、近乎毁天灭地的气息瞬间自体内爆发而出,他毫不遮掩的展示着自己这三年来废寝忘食的修习成果,也不去想这狂暴的力量会不会对这漫山生灵产生破坏,因为他知道、陆吾神就在身边,即便没有现身,但此刻的燕成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气息,有他在一切都不需要顾虑。
“想不到你的体质竟然如此契合剑域功法,连我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凡间之人。那个老家伙的眼光还真是毒辣,我所不及也。”眼看气息已然暴露,老人也不在遮掩、一闪身来在了燕成身旁。
“陆神仙,我有一事不明,总想当面请教。”燕成没有转动身形,就那么两眼目视远方,轻声问道。
“剑域与神域终究不同,世间自有世间的规矩,神剑二域也是一样。我可教你提升剑域功法,因为世间大道、万法相通;我救不了他,一是因为神界律条,但更重要的是我即便到了他跟前,也还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的消逝。你从凡胎蜕变,其中凶险你自是明白;而从剑域到神域的蜕变,非是你我所能为之事,若是强行一试,他或许早就消散在这片天地之间了。”老人发须随风飘动,一双眼睛似是有所愤恨的看向远处。在老人的心中、眼看着自己的挚友逐渐消散,他又何尝不想倾尽全力、为朋友换来重生?
“您的意思是剑域和神域不通,即便您有着强大的力量也无法将老师救起?”燕成再问。
“就是这个意思!如若能救,我又何惜这一身神力......”老人如是道。
“依您看,以我如今境界,可否救老师于水火?”
“除非你真正飞升剑域,达到生死之境,便可有一丝希望。”
“生死之境么!”燕成傲然独立,不再言语。
“好了,多思无益!往后的路你只管好好的走,只要心怀善念、不忘初心,你的那些个愿望,应该都会实现的。”老人轻捋银须,言语间似已有了几分不舍的味道。
“多谢您这三年来的关照,燕成铭刻肺腑!”话说到此,年轻人撩衣跪倒,认认真真的朝上磕头拜别。可等他抬起头来,老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老前辈!老前辈!......”燕成猛然抬头呼唤了几声,突然听见从半空中传来一道声音:“成儿,日后有缘你我二人会再次相见的,如今你根基已成,下山去吧!”
昆仑山下,二人远行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山顶之上老人的身影再次出现,他望着那个负剑的年轻人逐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
“老朋友,希望他能不负你的期望吧!”
“一切皆有定数,随他去吧!”遥远的天际一道苍老的声音传入陆吾神的耳际,闻言老人不置可否的哈哈大笑起来。春风拂过,昆仑山顶的白雪又消解了几分。
“你我二人就此别过,切记、日后要多行孝道、爱护妻子,要有善心、扶助他人,但得闲暇我自会去看你,倘若你仗着一身本事不走正路,到那时我定不饶你!”年轻男子言语间毫不客气的对知恩说道。
“师父放心,知恩记下了!以后知恩不在身旁,还望师父多加珍重,知恩盼着与师父再聚的日子!”男子说完,眼中清泪夺目而出,他也顾不得擦拭,双膝跪倒、对着面前之人拜别。看他如此,燕成的眼中也是泛起了些许晶莹,他悄然掩去那份动容,伸手将男子扶了起来,至此两人分道扬镳。之后的几年里,知恩凭着一身本事,赚了许多银钱,他收回了镇上原本被他抵给别人的房子,又将其老父亲和妻子接了回来,每日里堂前尽孝、呵护爱妻,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不幸福;外出时知恩每每帮助弱小,面对生活困苦的百姓他总会慷慨解囊,几年的时间竟是得了个李善人的名号!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只可惜这位回头的浪子,在日后燕成飞升剑域之时,为报师父教导之恩、护其周全、他不管不顾以死相守、舍身取义,感动了无数人,这些都是后话了。
九华山七星阁,燕成单手扶在白杏树之上,他看着满树星星点点的幼果,心中亲切之意油然而生。八年多了,不知九泉之下的父母可否安好?每每想到父母殷切的面容、燕成的心里总会无声的啜泣。生而为人,还未尽孝道父母却遭此横祸,岂能不让人悲恸万分!上天或许还是觉得他的内心不够坚硬,故此在他满怀欣喜的想要回到九华山来看望师父和师叔的时候,后山古松岭的几点新坟、像是又一道雷霆,生生砸进了他看似坚强的内心。
“成儿?”一道声音猛然自七星阁大殿的门槛处响起,一女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看着广场上手扶白杏树的年轻男子。女子声音沙哑之中又满是震撼,忽的一下似乎站不稳的身形连忙朝着门框倚了过去。女子双手扶住殿门,一双美目满是惊讶的目光直直的盯着下方男子,颤颤巍巍的芳唇此刻却又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心内如滚滚波涛,不停的拍打着她颤抖的心房。再看女子、早已梨花带雨,哽咽不停,煞是让人怜爱。
“师姐!”燕成抬头往上看去,只一眼心中阴霾一扫而光。他只喊了一句师姐,然后急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殿门的方向飞奔而去。可刚走到一半,他突然发觉女子的神情似乎很是怪异,欣喜、震惊和悲伤几乎搅在了一起,不明所以的他急忙来在了女子身旁,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了女子香肩。
“师姐,你、你怎么了?”燕成看着这个从小到大都一直护着自己的师姐,感受着从她双肩之上不断传来因为哽咽而导致的抖动,他心中不忍,一把将其拉入怀中。曾经是你不断袒护着我,那么以后、就换我来保护你吧!
“成儿,真的、真的是你吗?”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女子终于是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震惊和悲恸,她挣开了男子的怀抱,一双玉手仍然颤抖着不断抚摸着男子那张坚毅的面容,生怕自己看到的是假象。
“怎么了师姐?是我呀,燕成!”男子急忙回应道,突然他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再次开口说道:“我知道,这几年音讯全无,让你们担心了。不是我不想回来,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如今旁事已了,我第一时间就赶回了九华山,我想你、想师兄们、想师父和师叔,当然还有胖师叔禅房里藏着的美酒了!”燕成故作调皮的道出了最后一句,他还想着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自己的没皮没脸总能换来大家的轰然大笑。可是如今,师姐非但没有半点笑意、反而那种由内到外的伤心看得他一阵心悸。
“难道山上有了什么变故?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燕成的心底疑惑已生,可他还是摇了摇头、在心底反复劝说着自己,有的事情、他也害怕面对,不过不能说、甚至一点都不能去想。
“你要有个思想准备!跟我来吧。”江岚终究是江岚,大师兄不在,最沉稳、最顾大局的就属她了。强行压下心里所有的悲苦和疑惑,带着燕成往后山古松岭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六年多了,很多问题她恨不能现在就一一向他问清楚,可是她知道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带他前去祭奠恩师,那可是师父、他最尊敬的人!所有的事情已然都发生了,好的、坏的,又能怎么样呢?如今他终于安好的回来了九华山,对这一刻的江岚来说,这一点就够了。
古松岭,看着眼前这几点新坟,燕成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在地。一旁的关勇、江岚急忙将他稳稳的扶住。燕成睁开眼睛,仔细的从每一座坟前的墓志上缓缓扫过,当他发现最边上那座小了一大圈的坟前半截墓碑上竟然刻有自己的名字之时,他这才明白这些年来自己带给家人的巨大苦痛。燕成收回目光,双膝一软跪倒在坟前,两行泪水早已划过了年轻人那坚毅的脸庞,他猛的一握右拳,毫无征兆的朝着那块刻有自己名字的墓碑上隔空砸去,众人只听见“砰”的一声,那半截墓碑瞬间化为石粉、飘散在了这片天地之间。
燕成没有可以强忍着泪水,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在墓碑前哭得死去活来。他一边为师父、师叔们烧着纸钱,顺带着也给师尊烧了许多。从来在古松岭开始,他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成儿,你不要太难过了!如今看到你还活着,我都不知道有多开心......”关勇在身后轻轻拍了拍燕成的肩膀,言语中痴傻之意骤减。
“想哭就哭出来吧,师姐陪着你呢。”纤纤玉手不住的在男子肩头揉动着,江岚看着眼前这个消失了六年之久,今日里又似幽灵一般突然现身的师弟,两行清泪从未断过,她明白此刻他心中的痛楚,他们当初又何尝不是如此,大师兄更是痛断肝肠,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导致后来着了心魔,陷入魔道。后来,听关勇几人说起大师兄也已完全恢复、并在东海以一人之力力斩十数名倭贼,她的心中别提有多高兴了;今日里小师弟也完好的归来,还有什么能比师兄弟们都好好的能让人喜悦的了。可是成儿如今跪于坟前却不哭不闹,她真担心师弟因为巨大悲伤而衍生心魔,像从前大师兄那般。要知道,八年前的他还曾经历过一夜之间父母双亡、满门覆灭的凄惨,再一次经历巨变,江岚真的担心他内心会崩溃。
初夏的夜风还是有着几分凉爽,燕成不吃不喝已然跪在坟前长达七日,在此期间任凭谁去劝说、他都似老僧禅定,丝毫未动。风也吹过、雨也淋过,可他心中对于师父、师叔的愧疚却一点也没有减退。如果当时他在,面对张怀德的毒手至少他可以阻拦一二,再不济总能替二老挨上两掌,可如今想归想、痛归痛,坟茔就在眼前,任凭他如何自责、依然改变不了什么。
七日来,江岚把这六年里所发生过的事一件一件的全都告诉了他,好事少、坏事多,所以她大部分时间一边讲一边泪流,尤其是说到了冷月、那个自从他消失后最为难过的女子,整天以泪洗面。家师逝去,她替他坟前尽孝;痛失爱人,她徒手掘坟、将他的旧物埋葬。满腹的思念与苦楚,朝也是你、暮也是你,整个人简直消瘦到了弱不禁风的模样,惹人心疼。再有三年前,东海之事,虽然最后龙昌军队大获全胜,可是三年了,那些当初信心满满前往倭国寻找天外星石的六人,至今依旧没有下落。朝廷每年都会派一批人扮做商旅前去寻找,可是每一次却都没有他们的音信,今年更甚、商船一出海的第二天,在海上遭遇强风巨浪,连人带船整个葬身大海。三年孝期刚满不久,她正打算安排好九华山的事、亲自远赴倭国,去寻那几人的下落......该说的都说尽了,累的时候,她就靠在他的肩头静静的睡着了;醒的时候,她又继续接着给他往下说着一些别的事,一些她认为能让他减轻一点难过的欢喜的事。
“啪”的一声脆响,江岚一记耳光抽在了男子的脸上,身后关勇和夏琳都惊在了当场。
“你要还是个男子汉,就收拾好自己、前往雪山将月儿找回来,她可是最牵挂你的人!到那时,我们再一同启程,前往倭国去寻找大师兄和唐轩他们,这才是你眼下最应该做的事!”女子面色赤红,大声斥责着依旧跪在原地不言不语的小师弟。
“明日一早,我便去雪山,找到月儿后,我会直接去往东海、而后乘船到倭国找寻大师兄和表哥几人,你们就待在山上等我消息,哪也不要去!”七日以来的第一句话自燕成口中说出,江岚一时情绪激动、立刻俯身将他抱在怀中,反复为自己刚才的那一巴掌道歉。女子满目心疼、男子目光呆滞。
拜别了恩师坟冢,燕成在江岚几人的目送下、飞身往山下而去了。一夜间的休憩,让原本惨白的面色恢复了七八分,如今他已不在意这些,当下眼里盼的、心里想的,都是那个亲手将自己埋葬的人儿。她徒手刨坑、将自己的旧物掩埋,那一刻的她该是多么的伤心欲绝!他使劲摇了摇头,不敢再接着往下想,只一味的摧打着坐骑,只为能快一些见到那个名叫冷月的女子。
雪山,自山门开始一路往宗门内,处处一片喜庆的鲜红之色。各种红色丝绦挂了一路,脚下红毯更是自山门直入正殿。近些时日,雪山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是风子鸣接任了雪山派掌门一职;其二嘛,就在今日,雪山派掌门风子鸣的大婚之日!
时近正午,响亮的笙箫鸣奏之音格外的欢快,借着山上的风传出了好远。所有的人都围在了一对新人周围打闹着、嬉笑着,风雪瑶始终站在新娘子的身旁,默默的为她挡下了一些周围之人的嬉闹。风子鸣则不然,借着三分酒意止不住的表现着自己心中的喜悦,时不时与周围之人言语来去,不免又是阵阵大笑。风雪瑶不喜欢这些,可是她很在意新娘子。如今他经过了两年多来的苦苦追求,终于是让她点头答应、同意嫁给自己,风子鸣当然欣喜,可风雪瑶总觉着她的选择不该是他!今日里所有因果都将成为定局,她尊重新娘子的选择,也满心的为她祝福,所以今日里她寸步不离的护在她的身边。
山脚下,一位年轻男子携剑而行,在得知今日里雪山有喜事之时,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衣襟、想着还能拿出点银两来,就不至于一会让她的脸上难看。山门一路之上的守卫今日里不断迎接着江湖中各路前来贺喜的朋友,于是对于他的出现也没有人上前阻拦。他满心是她,因此一路加紧脚步、朝着山上疾速而去。
“良辰已到,请二位新人拜天地!”一个中年男子高声喊喝之后,两位新人被人群簇拥着来到了正堂之下,这时随着中年男子伸手示意,周围之人逐渐安静了下来。
“逢此良辰,一对恩爱新人在此以天地亲友为证、结为连理,共度此生!恰逢吉时,请新郎新娘全龙凤之礼。”中年男子高声宣告之后,新人缓步来在堂前正中。
“一拜天地!”
“是那里吗?月儿会不会也在那里!”燕成心里有些兴奋但更多的是紧张,不知为何、他就是控制不住此刻自己的心绪。
“二拜高堂!”
“还真是热闹啊,这么多人、她到底在哪呢?”燕成尽可能的踮起脚尖,于人群之外四处张望着、寻找着。
“夫妻对拜!”
“到底在哪呢?我怎么没看到她......”
“礼成!”
随着中年男子最后一升高和之声,突如其来的一阵疾风猛的将新娘头上的红盖头吹落一旁,一个无比熟悉的面容顿时映入在了正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的燕成眼中。他狠狠的揉了揉眼睛,那张绝美的容颜没有谁会比他熟悉。新人旁边有人急忙将火红的盖头重新盖在了新娘子的凤冠之上,与之一同被遮住的还有那张让自己牵肠挂肚的容颜。
“是她!是月儿!怎么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燕成先前紧张而又激动的心绪一下子被打入了尘土,嬉闹的人群之中又有谁能注意到他这个陌生之人呢。
“是她亲手葬了我,这么多年了,她应该很不容易才走到这一天的吧!没有谁比我了解她,她不会轻易做决定,何况这是她的终身大事!老天,你为何这样对我?......”男子负剑往山下一摇一晃的缓缓行去,此刻的他真好似霜打的茄子,心绪奄奄一息。
“月儿,我不该怨你、我不能!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嘴里不断呢喃着的他,逐渐消失在了雪山山路之上。
“多么熟悉的感觉!我怎么会突然有了这种感觉呢?难道是他?不可能、不、绝不可能!”新娘突然感到心里一阵不安,一种说不上的熟悉之感让她不管不顾一把扯下自己的盖头向四处张望着,看来看去、一无所获。
“怎么了、月儿?”新郎风子鸣关切的询问道。
“没、没事,就是突然的一阵心悸,没来由的心慌。”女子说话间还不时的四处寻找着那个能给予她那种熟悉感觉的人儿。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别人都不可能!
“可能是累着了吧,我让雪瑶陪你先去休息一会!”说着风雪瑶便扶着女子缓缓的往新房走去。拐角处,新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神情复杂。
这一别,非生死诀别,却也直接改变了曾经两个心爱之人一生的轨迹。
这一别,日后或许还会再见,而你已为人妻。
这一别,原本的爱意与牵挂、往后不再提及。
雪山夏日的风不断吹在了独自下山的年轻人身上,不知为何一阵阵冷意使得他不得不双手交叉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肩膀。
“月儿,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