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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哭恩师灵姬忏悔 衣冠冢少年长眠

夏日晴空忽落雨,打枝叶,湿衣裳,一地悲戚似秋凉,谁闻穿林打叶声,谁见竹杖轻胜马,皆无暇。雨疾风骤脚步沉,又添新坟苦难言,世间丹青手,画不成一片哀怨;祭台香烛复遮盖,人不顾,雨中忙,多少恩义未曾忘,谁道生死两别离,谁看坟前人哭泣,伤心透。二十年来悲和喜,传道受业朝与夕,天地总无情,唤不回音容如昨。
一场瓢泼大雨,就当是苍天的泪水,与坟前众人一道,祭奠这情义满怀的老一辈江湖英雄。夏日的雨,说来就来、说走便走,古松岭的上空一道长虹直挂天际,映出来的美丽此刻却少有人看。单说灵姬、在哭过了师兄萧煜和欧阳德之后,双膝做脚,跪爬着来在了恩师坟前。恩师欧广元,这位曾经一心一意传授自己武学的老师、这位朝夕相伴为自己剖析生命真谛的老师、这位在生活中对自己无微不至的老师,可能连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高大而又仁善的身影就这样悄无声息却又结结实实的扎根在自己的心底了。自从觉察到那份异样的情愫之后,年不过十八芳华的灵姬对恩师开始了爱慕与追求。
“师父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呀?我可是准点起、准时来的...”灵姬一大早便来在了七星阁大殿门前,昨日说好从今早开始师父要传授自己功法剑意的,都知道师父授业向来都是弟子等着师父前来,灵姬没曾想自己即便按着点来却依旧还是让师父等着自己,好在她也看出来师父面容之上似乎并没有一点愠色。
“呵呵呵,无关你的事,是为师无心睡意,故而早来片刻,正好瞧一瞧这晨光美景。”欧广元爽朗一笑,倒还真是个心性豁达、不拘小节的侠剑客。在得到师父明言相告之后,灵姬的心中更是喜不自胜,甚至有那么一个恍惚之间,她好像能感觉得到师父对自己似乎也有着一丝半点超越了师徒关系的情绪,于是凭借着她自己的这一点错觉,灵姬对师父的情义慢慢变得不再有所遮掩了。
年近不惑的欧广元,在一次江湖对决之中连敌三位武道宗师之后,强忍着内心翻腾的血气,接连再战三场。前两场倒也撑得下来,毕竟是江湖侠客切磋武技,同为江湖中人、放弃或者强撑,最终都不会伤及性命,这也是江湖里不成文的规定,除非是有血海深仇在身,那就另当别论了。可当轮到最后一人出场之时,欧广元两眼先是一怔,紧接着便在心中有所盘算:看此人装束打扮,头顶独留一绺约寸宽的发丝紧贴着脑袋往后扎着,余下两边光秃秃寸草无有,矮身板短脖子、腰间却配着一把长有二尺三寸余的天丛云剑,一看之下赫然是倭奴国之人。倭奴国虽与我龙昌国一衣带水,但毕竟那时候的车马交通太过落后,更别说是漂洋过海乘船舶而来。不论是龙昌朝廷还是中原江湖,都很少看到倭奴国的人,但少归少、毕竟还是有的。眼前此人,正是来自那里,而且观其形也应该是个功法精益之辈。欧广元第一次真正见到这样的人,之所以知晓是因为笑谈之间屡屡有人说起,故此打量之下便知一二。二人言语虽然不太通透,但是江湖之中切磋前的礼仪却都一样不落,等真正交手之后,欧广元心中不免大吃一惊。这倭奴国人虽然身材短小,但是其身法却是凌厉无比,刀招技法也是与我们多有不同,先是与五人轮番而战,本就身体乏累的欧广元,在突然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域刀客,一时间竟是险象环生,只有招架之功、几无还手之力。
要说是自家江湖之中、退一步认输而去也就罢了,旁人也都看在眼里,对方即便赢了他也不怎么光彩,大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是此番不同,即便是到了看似山穷水尽的地步,龙昌朝堂先不必说,毕竟关系到我们龙昌国、江湖人的脸面!此一战若是败了,异域倭奴只会说他们打败了龙昌江湖中的欧广元,至于是如何打败的,没人在意。这些事欧广元如何想不明白,所以看似且战且退的他,其实早已打好了主意:败中取胜!即便可能会多出几分危险、即便会伤到自己、更甚者可能会就此陨落,但已然走到这一步,没有退路了。那时候的他儒雅之中满是坚毅与果决,所以后来江湖中人都叫他儒家剑神。
欧广元久经战阵,纵然精力一时不足,但终归还是有那一场场厮杀累积下来的宝贵经验。倭奴国人虽然剑法凌厉、身法矫捷,但毕竟是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子。一道刀光闪烁间、厚重的天丛云剑自头顶力劈华山一般直奔欧广元而来,欧广元七星剑高高往上一横,意在引不在挡,于是只见刀剑相撞之后,欧广元的身形飞速往后倒飞而出,年轻人一看对方似有败迹,于是想也不想便乘胜追击,却不料欧广元早已做好了准备,年轻人再次以刀直扑对方面门之时,欧广元故作躲闪不及之态,等刀尖劲气刚刚触动欧广元两鬓发丝之际,他整个人的身形以脚为轴,斜侧着身子来了个陀螺舞剑的大回环,动作之快匪夷所思,瞬间就到了年轻人的身后,紧接着七星剑高高举起,直入男子后脖颈。年轻男子看到眼前之人突然神秘消失在自己的刀下,突然心头一紧,整个人便已定住身形、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欧剑神果然名不虚传,在连战五阵之后,依旧能够败中取胜,晚辈十分佩服!”感受着后脖颈传来兵器的森冷之意后,年轻人倒是镇定,也不回头,直接收刀归鞘,言语间客气之余不免恭维的说道。
“小兄弟客气了!你的身法和刀技也是令欧某大开眼界,我能胜你不过侥幸罢了!”欧广元也适时的撤回七星剑归入鞘中,言语客气的回应着。
“输了就是输了!我本想试一试你的胆气,如今看来我不如你。若是当时你不接受应战直接下台离去,我也不会怪你,毕竟你连战几场,我即便最后赢你也不光彩。可不想你竟应了我的挑战,在我看来你是妄自称大,不想这结果却是我落败。你赢的坦荡,有魄力,我服气!”依旧生硬、蹩脚的话语,只听得欧广元一时如坠云雾,似懂非懂,只能笑了笑挥袍准备离开。谁成想,这年轻人竟是趁其不备,猛然拍出一掌,直接冲着欧广元后心处怒拍而去,欧广元忽听身后恶风不善,转身出剑间闪躲身形,年轻人仗着年轻、身法凌厉,掌风又狠又快,欧广元终究还是没有躲过这一掌,众人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欧广元的身形直接从高台之上倒飞而下。
“你故意露出破绽,让我以为你要落败,落进你的圈套中,你虽赢了我,却也骗了我。这一掌还你,就当是礼尚往来。我无意伤你,希望你能活着!”年轻人看着身形急速下坠的欧广元,嘴中喃喃自语道,全然不把台下众人的议论声、叫骂声放在心上,年轻人抬眼看了看此处的鼎沸人群,不觉之间嘴角泛起一个诡异的笑容,之后一个闪身自擂台后方跳了下去,飞速地遁身形于林野之间、消失不见。
再看此时的欧广元,已然双目紧闭、不省人世,毫无血色的面容之上五官似乎都扭曲在了一起,众人们急忙将他抬在了客栈屋内,找来郎中为其诊治,郎中为一花甲老者,一看之下急忙为其诊脉行针,半日之后依旧毫无效果,这可急哭了一直守在边上的徒弟灵姬。此番两位师兄奉师命下山历练,灵姬每日除了练功之外便觉得苦闷,于是天天缠着师父带她下山见见世面,欧广元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女徒弟的天资,故而但凡不太出格的事都是能满足她就满足她,这才有了今日之祸。好巧不巧,当时的名医紫罗道人正巧云游此处,一听说欧广元在此地意外身受重伤,于是四方打听之下、这才来在了客栈,救了欧广元一命。施针完毕之后,欧广元一口黑血吐了出来,灵姬赶忙为他又是端茶漱口、又是擦血抹汗,细微之处竟是一些不熟悉情况的人都以为她是他的爱人,别人虽然没人问及此事,但是从眼神中她明显能觉察得到,于是接下来一些看似无意实则有意的亲密举动,她更是有些明目张胆了,虽然内心依旧为他担心,可是私下里传来的“真是个好内助”等言语,还是让得她的内心有点幸福、也有点自豪。毕竟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子,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论过程中是不是用了点心计,总归喜欢一个人,没什么错。
“今日晚间还需好生伺候着,如果明日面色好转,便无忧矣。”紫罗道人叮嘱完灵姬之后,便在同一客栈内找了个房间住了下来。一切的转变,就在这个夜晚。是夜,欧广元连续三次口吐黑血之后,借着微微烛光看去,其面色之上已经有了一丝丝的血气,灵姬见状,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可是安危之心放下了,另外一种情愫却又爬上眉梢。人们总说夜色撩人,在这个黑漆漆的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原本女子便有暧昧之心,加上欧广元重伤在身、神情恍惚,犹似半梦半醒。灵姬小心的将欧广元露在外边的胳膊轻轻放入被中,可当她触及他的胳膊那一瞬间,一股冰凉之意猛的让她为之一惊,紧接着她仗着胆子抚摸他的脸颊、他的脖颈,顺下到身体之上,都是一种冰冰凉的冷意,既是爱慕、也是心疼,于是女子想也没想,起身宽衣,然后径直躺在了他的身边,将欧广元的身体紧紧拥在怀中!原本暮秋的夜色,也算是有了一丝春意的温暖与柔情,可是当欧广元明白过来之时,一切都支离破碎。
女子无力的解释尽都淹没在了那个绝情而又满眼怒意的冰冷眼神之中,任其如何言语,他都如冰人一般,侧身怒视。女子强忍泪水,走上前欲将他扶起平躺在床,可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巴掌,彻底打碎了这个十八岁女子的梦。女子紧要银牙,跪地磕头之后,携剑负气而走,这一走、二人近五十年来再未谋面,直至今日,她回得七星阁,他却早已于地下长眠。其实她不知道,他那一个巴掌同样也拍碎了自己的梦;她不知道,他不忍让她背负那世间骂名,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她不知道,他多么希望她能回来......于是五十年之中、他再未动心,而她亦是如此!虽然为了一手开创的莲花门能在夹缝之中求得一丝希望,她屡屡被那几个魔山贼人欺辱、那即将溢出的泪水硬生生被她忍了下去。心中除了他,再无别人!而那些曾经欺辱过自己的人,等到自己强大了,他们的脑袋、她将会一一剪除!但看现在的形势,该死的都死了,该见的,却又阴阳相隔,于是,长虹之下,一位老妇人跪坐于恩师坟前,恸哭不止!一哭恩师曾经绝情,一巴掌打的五十年不见;二哭恩师撒手西去,授业之恩何以为报;三哭恩师受累俗尘,两颗心儿各自孤苦一生;又哭自己年幼负气,携剑误入江湖道;再哭自己为壮门楣,甘愿受辱于贼人;三哭自己半生舍得,到头来依旧空空如也!老妇人越是回忆,浊泪越是难断,越是伤心也越是埋怨,如果那个时候他不那么在乎以师娶徒的名声,如果那个时候,她能强忍着不走,或许会是另外一个结局。可是,这个繁冗世间也最是绝情,什么都会有,可偏偏都不是你所希望的那个样子。长虹已逝,夕阳余晖倾撒大地,石碑之前老妇人在哭老情人!
灵姬身旁,秋水几人一直陪伴在侧,而冷月身披孝服,代替一直让自己惦念的那个他,跪恩师萧煜、跪师叔欧阳德、跪师伯纪天华,当然也有老妇人身前的那座师尊的坟茔。
“即便他也不知死活,但我终究已是燕家之人,他的恩、我来报;他的恨、我来雪,他若一直未出现,我只当他是死了,该做的我都会做,包括恨他!”女子眼神满是泪水,复杂的神情又是倔强又是可怜,最不该哭泣的女子这一刻却也涕泪横流。又是一个痴情的种子,平日里孤言寡语的女子!
“月儿!”江岚、唐轩顾不上疲累的身心,一起上前劝慰着正在以剑刨着地面的冷月,女子的心中似以绝望透顶,既然绝望那就干脆彻底埋葬了吧。
“师兄、师姐,你们相信他还能回得来吗?”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女子微微一侧身,泪眼看着站在身边的几人,失声问道。
“这......”身旁几人可都是最亲近的人,他们无不希望那个小师弟能够突然的出现在眼前,可是过去将近大半年的时间,丝毫音讯也没有。即便那个时候,纪师伯坦言说是百年之前曾有一人因遇机缘,在九关内修行将近两年这才出得关来,或许那是师伯变着法的安慰大家,可真当冷月此时问起,没有人能回答上来,因为在他们心中渐渐的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可这话当着女子的面如何说的出口?他们可都是小师弟的师兄师姐呀。
“即便当初满怀希望的期盼,到了现在也都消磨殆尽了吧?不用瞒我,我也不抱什么幻想了,死了就死了,希望破灭、缘尽而已!”女子说话间唇齿震颤,一缕血迹悄然自嘴角流出,伴着泪水一起滴落而下。女子不再言语,回过头来继续在地上挖着,江岚心一横,扭头对着江雪言语道:“去把成儿往日喜欢的旧物整理出来,一并带到这里!月儿说的对,既然没什么希望了,我们何必再欺骗自己?如今我七星阁已然有了太多悲伤、我们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可、可是、万一......”江雪听闻此言,一着急话都说不完整。
“我明白你是怎么想的、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尚且不说他能归来的几率有多么渺小,甚至于没有了希望;倘若他真的吉人天相,有一天能够像天神临凡一般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会因为有他一座衣冠冢而不欣喜吗?衣冠冢可以再废弃,但是今日,它是月儿、是我们所有人对于小师弟的追忆和哀思,也是我们大家心中一直以来的那个牵绊的归宿吧!”江岚说完,伸手拉过一把铁铲,一起同冷月挖掘着地面,那些参杂碎石、泥土和细沙的地面。
黑夜前古松岭的灰暗之中,萧煜的新坟之后、另一座小了几乎一半的衣冠冢已经挖掘完成,冷月在众师兄弟的帮助下,一起将一个黑色的大乌木盒子小心翼翼的放入冢内,盒子里尽都是他曾经用过的器具、衣物等旧物,关勇匆忙之下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将手中刚刚折下的两根白杏枝丫轻轻放在木盒之上,虽然一直不善于表达情感,可是面对如今这即将要埋葬的情义,他也是绞尽脑汁的想要表达自己的情绪,他的脑海里没有什么人前逞能、爱出风头这类念头,师兄弟们都知道,他做什么即便旁人看不懂,但一定自有他的道理。关勇看着这枝丫与木盒一起被逐渐埋葬,内心的苦痛到了极点,他很清楚的知道,小师弟这一去、此生便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看着肆无忌惮放声嚎啕的关勇,众人心中不免又是一阵酸楚与悲恸。
“师弟不哭!”江岚实在不忍心,一把将关勇抱在怀中,轻轻拍打着他宽厚的脊背,江雪也是上得前来,师姐弟三人竟是抱在一处,他们一起哭泣、一起泪流。想当年,恩师萧煜收徒五人,大师兄章昭、为人周全厚道;小师弟燕成、性情乖张却十分聪明;每逢下山办事,大师兄总是会一路无微不至的照顾大家,为师弟师妹们安排好一切;每有难过之时,小师弟都是各种古灵精怪、绞尽脑汁的逗大家开心,虽然他最小、可他的情义之心却是最重。到后来,虽然小师弟被其父带回秦州,可还有大师兄一路相伴,何况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小师弟下山是为了考取功名的,虽然不舍却也都在心里为他祝福,三年后的他还真不负所望,得以金榜题名,而且是一甲头名状元郎,谁知还未来得及替他开心,却又忽闻噩耗,直到后来的孤峰山相逢......有太多太多的过往藏在心中,原本以为无论如何,我们师兄弟几人再也不会分开,即便我们各自长大、各自成家,也不会分开。谁料想一年不到,师父走了、师叔走了、还有师伯,还有他,我们的小师弟!越想越伤心、越想越不愿意相信。冷月此时早已没有了力气再去悲恸,她只静静的瘫坐在衣冠冢前,张开双臂,将这个刚刚立起来、上刻“七星阁燕成之墓”,落款“未亡人冷月”的青石碑紧紧地抱在怀中,她的头轻轻的靠在石碑之上,这一刻似乎是这大半年来他们两个离得最近的时候。她静静的感受着石碑之上传来的冰凉之感,缓缓的闭上了双眸,随着最后一滴眼泪的飞落,她已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家有亲人离世,后辈当守孝三年!这一点不光是龙昌国朝堂之上的规矩,也是整个江湖甚至每个老百姓家里的规矩,于是这一行人都将在这里守孝也好、陪伴也好,一起度过往后的三年时光。欧广元也仙逝不久,如今座下弟子皆已命丧,对于过往早已懊悔不已的灵姬自然是身披重孝,为师父还有师兄们守灵三年。后辈们或多或少也已知晓其中缘由,故此都心照不宣。如今九华山多处空荡,再说了她原本就是这七星阁之人,一切随缘吧。
夏日的夜风总是比白天多了几分清凉,如水的月光透过枝丫零零散散撒了满地,大大小小五座新坟在古松岭的夜色中沉默着,横七竖八躺着的是那一个个悲伤的人。痛也痛了、哭也哭了、累就睡吧,夜风似有察觉,故而也轻柔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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