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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伶牙辨道,俐齿诛心(上)

妇人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
天子刘彦面对泱泱世族可能带来的江山崩坏危机,多番筹谋,定下了‘三十年怀柔剪灭’的国之大策;华兴郡守应知面对滔滔河水带来的,几经周折,定下了‘金石烧山、祸水东引’的策略来清除水患。
过山有山计,过海借海潮,做人间事,各有各的道儿,能够平安顺利抵达彼岸,便是好的。
......
这几日的刘德生,心中有一种‘仙君得妙法,如虎添神翼’的奇妙感觉!
自从他冷夜拜郡府,听取并执行了了应知的治水方略后,果然在短短数日便补好水闸、平息水患,华兴地界重新透出了一丝人气儿!
在这次百年不遇的水患中,凌源刘氏不仅开了私仓,而且平了水患,声望自然与日俱增,在刘兴的授意下,管家刘布派人在大街小巷加以渲染,华兴官商两界,纷纷赞凌源刘家为‘大儒贤裔,帝师圣后’之家,刘兴和刘德生父子的威望,一时间风头无二。
宣怀赵家、丰毅黄家自然不甘落后,他们也开始捐银开仓。有三大家族起头儿,一些小门第、小帮派也或多或少的敬献微薄之力,应知命人一一造册记录,以备将来论功行赏之用。
有了粮,便能填饱肚子;有了地,便可再谋生计;有了钱,明年便有了盼头。有了盼头,华兴百姓们又活络起来,他们开始‘各显神通’,想方设法弄一些紧俏资源,以期在九月三十的大集上,得一大彩!
.......
水患之事到此,基本尘埃落定。
青禾居,德生邸,杨观小声提议:小范围摆一个庆功宴,庆祝一下。
刘德生歪在榻上,脸上流露着春风得意。此刻的他,俨然将自己当成了拯一地水火、功可留史册的风云人物,此事怎能不大传特传?怎能不以此拉拢人心?
所以,他当然要摆宴,要摆千鸟宴,邀遍华兴贤达勋贵,要让整个华兴郡人都知道,这水患,是在他刘德生手底下平息的。他要让整个华兴郡生生世世都感念他的恩情。
他要邀请即将南下的东方春生,邀请他在大集之日,在轻音阁为凌源刘家诵书,书名他都想好了,就叫‘太极生天地,德生始废兴’。
他要邀请他的二弟刘瑞生和三弟刘权生,要让他们好好看看,他大哥这个榜样做的是否到位,要让他的两个弟弟知道,谁才是这刘家众望所归的继承人!
若使人亡,必使其狂!
一年来的顺风顺水,刘德生变得愈发狂妄自大,他笃信:他刘德生,就是人中龙凤,是天之骄子,他刘德生,就是那个把刘家两代帝师的‘两’字换成‘三’的人!
所以,听到杨观提议后,刘德生根本未与他人商议,急忙差遣仆人知会轻音阁许坚,令其即刻广布请柬,布置盛宴,他要在大集之日,设宴款待乡里,以庆水患平息之喜,共迎新春。
另一方面,刘德生立即知会杨柳,令杨柳请其父杨奇出马,前往子归学堂,以大礼相聘东方春生,邀请他为刘德生在轻音阁诵书。老杨奇登门后,一向高才雄辩洒脱不羁而又坚如磐石的东方春生,居然破例答应了,刘德生大喜过望,为此,他连夜找来十几位识书善写的老夫子,将所诵剧本反复推敲,待其满意后,才欣喜入睡。
万事俱备,只待大集,刘德生相信,此事一过,他必会威震华兴郡,届时,他借助修渠带来的威望,再请其父利用朝中人脉帮忙运作,直接跨过江州牧,得到京畿朝廷的赏识,被举荐入朝为官,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想到这里,刘德生满心欢喜,他一把揽过杨观,开始龙飞凤舞起来。
四十年后,一代儒圣萧凌宇游历至此,听闻此事,不禁叹曰,“敦诗书,尚气节,慎取与,谨威仪,此惜名也。竞标榜,邀权贵,务矫激,习模棱,此市名也。惜名者,静而休;市名者,躁而拙。士大夫当为此生惜名,不当为此生市名。”
如刘德生这般的市名之人,终究是入不了士人的眼呐!
......
汉历公元341年,九月三十,晨。
城门还未打开,刘德生便盛装恭立于东门,等待来自各方的受邀宾客。
为了能够不漏一人地迎接所有远道而来的宾客,刘德生花重金买通了驻守城门的百夫长,叫西、南、北名百夫长推迟打开城门的时间,同时命令东门百夫长提前打开东门,在重金利诱下,四名百夫长冒着被应知严惩的风险,按照刘德生的要求,开始顶风作案。
待到天色微亮,城东两扇玄铁木门便吱嘎吱嘎的打开,瞬间,乡绅地主、大族阔少、江湖豪侠、族老宗亲、乡长村长,一股脑儿的涌了进来,场面好不热闹。
来的人里,有搬鸡的、抬猪的,有献刀的、赠字的,有抗锦旗的、带秘籍的,总之,五花八门,琳琅满目,这种千人拥戴的场面,让刘德生内心欣喜不已,表面再三推辞后,才一一收下!
正在郡守府内等待刘家迎接的应知,听得曹治对城东发生情况的汇报,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兀自思考一番后,他猛然抬头,眼中透出尖锐的神色:刘权生啊刘权生,本官似乎有些明白你的目的了,你这是要让刘家,从此身败名裂啊!
用心之正,用计之毒,刘权生天下无二啊!
而在另一边,两鬓风霜、器宇轩昂的刘兴老爷子,今日也是喜得很,应大儿子德生之邀,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大红袍,峨冠博带,驱十七车,亲自前往郡守府,将应知及一众官吏重礼接了出来,浩浩荡荡地穿过神水街,直奔轻音阁。
九月三十午时,大集。
今天的北城北市,虽然比不得往日繁华,却也是人潮涌动;稀罕物件儿没有几个,却也琳琅满目,前来赴宴的乡绅豪杰们,披金戴银地走在北市,更让诺大的北市多了一丝富贵气!
今天,是轻音阁最辉煌的日子。
一桥连两栋的轻音阁,早已人满为患,大人物从后门进,小人物带请柬进,不是人物的,里三层外三层将轻音阁围了个水泄不通,刘德生双手扶栏,与杨观站在隔空而建的桥上,温笑着向诸人点头回礼,大有纵览风云起的架势。
今天的轻音阁,一片琼花玉屑、锦簇腾空。有一游吟诗人恰巧途经此地,见此盛况,大袖一舞,挥笔写下“红绸漫天卷,歌起哀气蒸。桥上鸳鸯过,双飞度一生。”
应景的内容,饱满的笔锋,引得阵阵赞叹,刘德生甚是高兴,他大手一拍,百两黄金被家仆双手奉给了游吟诗人。
不一会儿,仆人报信‘老爷子到了’,刘德生哈哈一笑,赶紧碎步下楼迎去!
子归学堂,东方春生一改往日朴素,头戴进贤冠,腰挂蓝田玉,白衣白鞋,一派鸿儒装束,甚是庄严肃穆。
这身装束,只有他当年受邀出山时,才穿过一回。
刘权生变化不大,独独摘了那酒壶,双眼一改朦胧,精光乍起。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直挺挺地站在学堂门口。
“老师,妥否?”
事已至此,刘权生仍是轻声询问了一句。
东方春生眼神深邃,“今日,当进三彩而还!徒儿,随为师,走起!”
师徒二人渐行渐远,刘懿等诸少年在草堂门口拱手施礼!
刘懿似乎猜到了这并不是一场简单的诵书,于是,他俯下身子,久久不肯抬起,口中碎碎念叨,“一定要平安回来!”
......
师徒二人走过笔直街巷,慨当以慷;
穿过轻音阁的轻纱红绸,仿若刀兵;
刘权生意气风发,胸似有千军万马,眼却如碧水寒刀。
多年栖息,深藏功名,今日,出刀!
午时一刻,开宴!
老刘兴左壶右杯,八尺身匀称高挑,朱玉冠富贵华气,登台缓缓几步,赢得了台下阵阵叫好。
刘氏家族性格一脉相传,有逆子必有忤父,老刘兴恃傲的性格,在此刻显露无遗,只见老爷子昂首缓步,一脸傲娇的登台后,故意停顿了三息,虚荣心彻底满足了以后,才抬手止住喝彩声。
待得全场静止,刘兴举杯说道,“诸位乡老,我华兴郡遭遇百年未遇之水患,旌旗无光,生灵弃命,百姓雨别。老夫提议,这第一杯酒,让我们举杯共敬遇难袍泽,愿其超脱轮回,早登极乐。”
说完,一饮而尽,台下诸官、诸亲、诸老纷纷举杯同饮。
一杯酒下肚,老刘兴打开了话匣子,他兀自斟酒,端杯道,“水患以后,我儿德生受命于危难之际,躬身于凌河之中,集在座诸位之全力,鏖战数日,终擒水龙,这一杯,老夫当敬诸位大义。”
说完,刘兴自顾自一口饮尽,坐在二楼临台的刘德生起身响应其父,同坐一桌的刘瑞生、刘权生亦起身陪酒,诸人见状,也起身饮了此杯。
老刘兴旧疾在身,不善饮酒,两杯下肚,已是满脸通红,他环顾一圈,兴致不减,端杯道,“遭此大难,必有后福,我辈当勤勉奋进,亲和友好,大家一起过好日子!来,这第三杯,让我们敬这山河如昨,愿盛世安康,愿我等,踔厉奋发,再创辉煌。”
“好!干!”“刘大人威武!”“大公子才堪大用!”......
酒敬三通,刘兴下台落座,接下来便是宾客自饮自酌了。
仆人端着酒壶,刘德生带着杯,逐桌敬酒,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在一派喜气洋洋中,东方春生持鼓登场。
刘德生眼疾口快,见东方登场,立即喝退廊间搔首弄姿的舞女,在酒席间大声吆喝道,“水患初平,江南大贤东方前辈感念我华兴郡绝处逢生,特来诵书,今天到场的诸位,咱有耳福啦!哈哈哈!”
东方春生的出现,将场中气氛推向了一个小高潮,阁内众人一片叫好,十步一设的酒罍,很快又见了底,随着东方春生三声鼓起,阁中再次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咣!咣!咣!”
三声鼓起,东方春生开始诵书,只见老爷子中气十足,朗声道,“圣人自古皆独行,华兴刘氏巧成双。凌喝黄沙幕南起,驾鹤白月隐东归。六代豪杰,两代帝师,华兴凌源刘氏,真乃豪门也!”
随着‘也’字落下,阁内呐喊阵阵,叫好连连。
二楼临台那一桌刘氏直系亲眷,倒是表情各异,刘兴得意满面,江岚妒心大起,刘德生眉开眼笑,杨观温婉可人,刘瑞生两腮潮红,刘权生不见喜悲,可谓百态横生啊。
东方春生继续道,“华兴刘氏,其祖刘萦,刘萦师从南阳巨儒宋忠,少时聪察岐嶷,成年辨察仁爱,为人嫉恶如仇,深受诸葛丞相赏识,聘为孝仁帝刘禅之礼学经师。后丞相继命,举全国之兵北伐,蜀汉空虚,南中诸夷借机来犯,蜀汉后方面临巨大危险。”
“刘萦挺身而出,单骑南上,怒斥南夷背信弃义、忘恩负德。南夷不返,刘萦一怒入长生,天堑长河引白沙,袖卷寒沙阻骑迹,土龙惊啸断边声。南夷诸洞,肝胆俱惊,遂马归故地,卸甲封兵,数代再不敢言反。刘萦以一己之力,迫退千军万马,真乃当时豪杰也!”
“好!”“彩!”“当浮一大白!”“干干干!”
气氛越来越热烈,仿佛喝的越多、喊得越响,将来日子越红火一般!
东方春生神情肃穆,腰板挺得笔直。刘德生命人为其端来席案,被其挽手拒绝,老爷子仅要了一壶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而后,席地而坐,继续说道,“三国一统,山川同域,论功行赏,刘萦因其勇毅,受封凌源侯,荣归故里。”
说到这里,东方春生不忘赞叹一句,“后,刘氏历经四代,虽无才卷风云之辈,却亦皆爱柔克刚、诞丰令质之大儒。”
“及至刘藿,哦,也就是现刘氏家主刘兴之父。”
说罢,东方春生向二楼刘兴微微点了点头,刘兴笑容满面,亦点头回礼。
“刘公其人,聪明睿智,内敛少言。六岁前往凌源山脉,独悟二十载不出,慎独、主敬、求仁、习劳,以凡人之躯,参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悟天地之机以成境。出山既长生,入朝既帝师。在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刘公可谓人中龙凤!”
老刘兴听到有人如此夸赞他的父亲,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声叫好。
“神武帝继位后,刘公先为司农少卿、丞相司直,后为光禄勋、太常,因处事机敏、圆滑不羁,终承五公之首丞相大位。功成名就后,刘公趁月色、驾白鹤、归凌源,隐于凌源山脉,华兴刘氏再度声名鹤起,扬威于天下。”
讲到这里,东方春生猛一敲鼓,朗声大喝,“有诗曾云:华兴有刘氏,奉长卷,挽黄沙,深山悟大道。六代两帝师,鼓风雨,兴汉室,古今无来人。”
到此,满座皆喜,东方春生诵的精彩,刘德生的剧本,写的精彩。
......
唯有应知坐在席内,不言不语,不声不响,悄悄地将一杯酒倒在了地上。
仍记当年,秦汉大战后,刘兴的父亲刘藿居功自傲,性情大变,开始仰仗先帝宠爱,独断专横。
时任御史司直的父亲应钦,察觉到若任由世族滋生,其乱将不亚于外戚、藩王之祸,于是上书《时政策》,在朝议上论述世族崛起之弊端。
此策与神武帝治国大政向悖,不讨人喜。亦与刘藿治世之法相左,遂被刘藿构陷,免职回乡,五年后郁郁而终。
父亲回乡后,亲朋无一探望。
刘藿隐山后,拜帖车水马龙。
哎!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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