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用早老爷子道出实情,说自己已经去了医坊,身体一切正常,叫家人不必再忧心忡忡。朱满才斜眼一瞥,心怀怨气似地跺脚出门,临了撂下一句:
“老爹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你自己去医坊?!简直就是撒谎不打草稿!”
两个时辰后朱满才回来,手上绑着纱布,面色却轻松欢愉。母子连心,老太婆吃惊地问他怎么受了伤。
朱满才大口地喝水,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笑道:
“原来老爹真的没事!我去医坊问过了,老爹真的自己去了医坊。这老头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他回答娘亲,说手上的伤是去医坊的时候摔倒蹭破了皮:
“不过好在车子没事,还可以继续拉客人。我单手驾车可以的。”
娘亲笑逐颜开,又心疼儿子,责怪老爷子做事藏着掖着,说出的话儿子都不相信。
老爷子也不着恼,笑呵呵地说道:
“都说老子没那么快就报销吧!梦不一样就不一样,老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朱满才接下来说的话有些责怪的意思:
“爹!这回你的宝贝可是害死我了。几天来搞得我睡不好觉,茶饭不香。今天就要真相大白了还要累我摔上一跤,险些滚到别人车驾底下去呢!好在我还算机灵,就地打滚捡回一条命,要不然前几天那个梦就算揭示你儿子我生命消失的奥秘了。我说,现在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你不要再念叨那个一代传一代的破梦好不好!一辈子老长,做过相同的梦的大有人在,只不过老朱家的祖宗拿来糊弄我们这帮孙子,要我们安分守己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可这年头老老实实还有用吗?”
“安分守己没错啊!”老爷子不以为然,说道,“怎么能这么说?心作良田万代耕,你爷爷做过这个梦,老子做过这个梦,还能有假?”
朱满才说自己刚做了这个梦,爹现在是自己打脸:
“以前守着它会有祖宗庇佑,现在还守着它就是自寻绝路!”
“胡说八道!兔崽子你!”老爷子气冲牛斗。
“我没有胡说。你自己想吧!五千两银子卖黑珍珠?!人家来家里看,出价最高也就几十文钱。你舍得拿祖传的东西出来叫卖,为的是我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一些,这我感谢您。可是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啊!那晚上我梦见白衣老道,越看他越不像是仁慈善良之辈。我总觉得他是我的克星!丧门星!今天从车上摔下来不是!不趁早把这个所谓的宝贝处理掉,我看……唉!不说了。”
他给了个眼神让爹体会,呲溜一声抢出门外,留下来怕会挨打。
朱老爷子看着他在门口消失,怔怔地坐了下来,脸上写着错愕、犹豫、迟疑。一开始还高兴的老婆子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喃喃说道:
“梦和黑珍珠都成了烫手的山芋了。你说传自祖上,他说的这几天也有应验,我们该怎么办?我一个孤老婆子,你们不能只丢下我一个人啊!”
朱老爷子默默无言,独自出门。心事漫无边际,走起路来也漫无边际,一路的喧杂似有似无,尽被置于脑后。恍恍然来到一个小土坡上,向着住了一辈子的家园回望。那是数不清的旧宅组成的民居。绿树掩映,地势起伏,不能窥视其全貌。但朱老爷子自知绿树的背后,有一栋院落最是陈旧低矮,并且局促,那就是自己的家。
他惴惴不安。
终于老爷子把黑珍珠交给了儿子,那一刻他对朱满才说道:
“我们过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和别人家差距越来越大。你说得对!我是老了。老朱家抱残守缺到我为止,我不能耽误你!拖儿子后腿不是做父亲的所作所为。今天开始,我们朱家革故鼎新。”
说黑珍珠留在朱家也不会有太大用处,现在把它卖给谁,怎么卖,全交给朱满才决定。
都是自己算计来的,朱满才大喜,说话时却装做神情凝重:
“爹爹请放心!黑珍珠既然由我来处置,我一定慎重选择买家,决不做对不起祖宗,教爹爹所托非人的事情。”
把锦缎打开看了又看,若有所思,对老父说道:
“前些日子来看宝贝的人不少,我觉得那个叫做孙大圣的是其中最识货的。他不像别的人,会问宝贝的来历,也留意到这块不起眼的锦缎。关键是他也觉得宝贝确实值五千两银子,尽管一时半会拿不出那么多钱,言语之间也没有贬损之意,仍旧和爹爹一样视它奇货可居。干脆他拿得出多少我们就卖他多少。他这样的人,得了这个宝贝,一定也会细心爱护。”
老爷子点点头,来回走了两步,说道:
“唉!若要说我心有所属,想把宝贝卖给哪个,那也就是这个孙大圣了。”
毕竟不是原来的期望值了,老爷子声音低沉,黯然神伤。
朱满才看看老父,眼珠子一转,说道:
“爹爹,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东西一旦卖出去,可就回不来了。”
“我当然想清楚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怕什么。原来我要卖它,也不过是为你的将来筹划一笔,让你过上好日子罢了。既然你说你的姻缘情比金坚,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我也懒得做这个局了。”
言外之意,显然早已经认定那个源自祖先的梦是荒唐的。
朱满才把宝贝骗到手,心里也高兴不起来,怀里揣着宝贝去到望里拾路附近,对着滔滔沱江想了又想,破口而出道: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意气风发,自言自语,“我还能欠他一辈子的人情了?何况,何况黑珍珠虽是祖先的东西,却是不值什么钱,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么。”
驱赶车驾来到孙家府邸,拍门叫出大圣,当面拱手施礼,道:
“孙公子,那天晚上全亏有你。是你的仗义相帮,才让我家梅妹得以逃避灾殃,免除官非。此等大恩大德,朱某难以言谢。”硬生生把宝贝塞进大圣手里,“这一包东西,家父把它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不值一提。今天我把它交让给你,实在不成敬意。更不敢说你对我和梅妹的恩情就此一笔勾销。就请你笑纳了!”
大圣猜得到包里何物,想到朱满才的承诺,眨巴眨巴眼睛问道:
“就这样把宝贝送给我?!你是当真的?!”
“对啊!这就是送给你了。契约,五千两什么的,都是浮云。”
朱满才害怕推让,风也似地跳上车驾,摆摆手绝尘而去。
大圣站在原地,犹自在想:
“浮云?!什么意思?当初在云间穿梭驰跃也没什么感觉!”
这日天时大晴,阳光极好。大圣捧着宝贝,在家门口的巷道走圈,晒晒连日阴雨带来的霉气。他和左邻右舍不熟,见了面都是讪讪地笑,有人觉得奇怪,心里说道:
“这小子到底转性啦?!过去不都是板着冷脸的么?”
看到他手里的串珠,黑不溜丢的,嗤之以鼻。
一个半老徐娘拖着六七岁大的孩童从小巷走了出来。半老徐娘花枝招展,做作天真烂漫。孩童胖嘟嘟的,皮肤暗黄黝黑,正是不知不觉地溜进大圣家里,令人疑惑不解的那个顽童,然而此子这时表情木讷,毫无生气。
“她们应该是母子。”
大圣挤出笑脸,迎上前说道:
“大姐,带小孩儿玩去呐?”
“什么大姐?叫我姨母!”半老徐娘装着不高兴,片刻后却又笑道,“你怎么忘了?!我和笺棠大人是同辈!”
大圣只好又讪讪地笑:
“姨母!打算带孩子去哪里玩耍?”
“今天天气难得的好,打算带他去山上踏青。他三脚猫,爱往你家跑,要是呆在家里,不是闷葫芦就总是走神。小小孩儿,真不知道心里会想些什么。”
“呵呵!你是我家常客啊!”大圣看着孩童,意在言外。
孩童脸上阴测测的,转身就走,无声胜有声地催促母亲。
熟络了,才会在别人的家里如入无人之境。
回到家里,大圣先问八戒:
“你先来的这个地方。我考考你,什么叫做浮云?”
“浮云?我正好知道,”八戒摇头晃脑念道,“曾有古人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浮云者,虚无缥缈,转瞬即逝之意。你怎的想到问这个?”
大圣亮出抱在怀里的东西:
“你看,朱满才把他家宝贝给了我,还说五千两锒子是浮云哩。”
“真的?”
八戒差点跳起来,不敢相信,双手接过宝贝,放在几上打开来看了又看,啧啧叹道:
“他果然不要你一文钱?!五千两是浮云,可这宝贝真不是浮云啊!师兄,这回你可赚大了。”
大圣淡淡一笑,说出心里话:
“我赚他怎的?终究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嘿嘿,我收下它不过是留在自己手里把玩几日,迟早还会还给他。”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师兄虽然做不成神仙了但还跟以前一样嗜宝如命。”
宝贝有真灵异,头两天相安无事,第三天大清早,天还蒙蒙亮,有人火急火燎在前头拍门。八戒冲出来把门打开,一看来人,惊道:
“老爷子?!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快快请进。”来人正是朱满才老父朱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