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徐来,灵渊子目视远山长空:
“生命既已绵绵不尽,何不如潜心修道?得道一日,便是极乐一日。况且,为师教你灵修法术,原不想引为私用。”
缪姝鸿睁大眼睛道:
“私用?!那么师母与你的三世情缘……师父,你和师母之间是一场幻梦吗?怎么我觉得你的心里好像没有为这个梦留下一点东西?”
灵渊子长舒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姝鸿,其实,我与你师母无须再以情证情。”
嘴角上扬释然一笑,缪姝鸿视之为苦笑,懊恼地问:
“三世情缘就这样么?真的就是这样了么?”
一直以来,美好和浪漫里有师父和师母。也只有师父和师母。本来清晰的理解模糊了,缪姝鸿狂奔起来,从一个洞跑到另一个洞。光在交错,风在呼啸,草木在颤抖,灵渊子在看着她。三百多年前小姑娘到白云观抽签算卦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尽管也是豆蔻年华,可是如今已无天真烂漫。天真烂漫被埋进了心底,永远尘封。
灵渊子幽叹道:
“说起来,她是被亏欠了的!”捻咒做诀,化作一道光突然出现在缪姝鸿面前说道,“姝鸿,为师想清楚了,你现在要出山,去便去罢,只是要早去早回,切勿贪恋凡尘。”
缪姝鸿转悲为喜,道:
“师父请放宽心。姝鸿看凡尘,已是过眼云烟。我只要为师母报仇雪恨。成与不成自当立即赶回。”
灵渊子伸出手掌,掌中半片玉麟隐隐划过一道道寒芒。
“这枚鳞甲从我被贬下凡起就有了,它和我的记忆共存,你知道它的巧妙。这次出山你带上它,一则速去速回,二则权当护身。”
缪姝鸿执礼谢过,接了玉麟,捏以法指,诵念口诀化作一道银光来到俗世。落地的地方便是废弃的城隍庙,其时大圣和翡梅正被山贼恃强凌弱。救人要紧。缪姝鸿捏定符箓,并玉麟施法,轻取山贼性命。没料到灵渊子算出来的人居然是孙大圣。端详大圣面容,缪姝鸿想起以往种种,那些感觉噬心噬骨,她从来不能忘记!只因情爱也有自己的生命,永不低头,顽强抗争,就算过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一旦到了复苏的时候,它便果断而坚定的向宿主宣告了。
风吹拂着掠过浩渺无边的森林。缪姝鸿眼前满目苍翠,像夏天平静的海面,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一耸接着一耸,源源不绝。情思可是和煦的清风?可是起起伏伏沙沙作响的森林浪涌?可是蓝天上漂浮着的朵朵白云?可是天边最遥远的深邃?而一切其实尽是淡然虚空?!
烦躁有如茅草丛生,缪姝鸿心里断喝一声:
“此人最是无情无义!”
“要不是受他蛊惑,我怎会离开父亲母亲?不离开父亲母亲又怎会遇到恶棍豺狼?不遭遇恶棍豺狼,师母又怎会死于非命?”
“他空怀绝世神功,但却视父母性命同道交情于不顾,简直枉为天神。如此冷血之人,今日遭到报应,沦落成凡夫俗子,正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我岂能一再……一再想念他?”
心中凌乱暂时得以一扫而空。
不如一缕风的魂灵紧随大圣。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见大圣,但他明白,自己一定跟随着大圣。
早前跟随大圣进入城隍庙,魂灵便预知存在一种可能,或者是大圣,或者是自己和大圣,或者是其他什么人,将会巧得不能再巧的进入鬼步之墙。进了鬼步之墙,心里若有一个要去的地方,说将出来,那么就会穿过鬼步之墙,然后出现在距离这个地方最近的城隍庙里。
在没有大圣的三百年里,魂灵经历了林林总总,鬼步之墙算是其一。天下间的城隍庙数不胜数,规划大同小异。城隍爷塑像的后面必有一条阴森森的长廊,长廊的墙上靛蓝为底,画着白云苍狗,仕女飞天,佛陀神怪。凡间有驿馆,冥界也有驿馆,城隍庙当仁不让。凡间有官道,冥界有冥道,鬼步之墙只是其一。进入鬼步之墙身上会有些许微光,而鬼步之墙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微光只能看清咫尺之距。旋风很凑巧地把大圣刮到鬼步之墙上,出乎意料的是大圣同时进入梦境。进入鬼步之墙同时进入别人的梦境是魂灵前所未有过的经历。而今魂灵正经历着这样的经历。
梦中,马车于林间疾驰,大圣于车舆内双目微闭,大雾在林中弥漫,飘进车舆。
一个声音三番五次说道:
“你要我怎么救你?你这个无君无父的冷血小人!”
大圣抓住迷雾中伸出来的一只手,同时睁开眼睛。
藏在迷雾中的人被大圣拉拽出来,却是美艳绝伦的伶女杜翡梅。大圣又恨又急地问:
“你究竟是谁?怎么知道我无父无君?凭什么说我无父无君?”
杜翡梅没有半点娇羞,撩起裙钗,抬脚踏在凳上,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胸膛几乎贴到大圣脸上。她的另一只手伸出一指,戳在大圣额头上,咯咯笑道:
“我们女和男,是不是该授受不亲呢?”
大圣整个人一下子弹到了凳子上。翡梅变成从山贼刀下救出大圣的女子,连着反问三声:
“你如何不是无父无君?你如何不是无父无君?你如何不是无父无君?!”
大圣心虚,怔怔看着其人,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浓雾中涌起一阵乱流,女子幻影般散去,大圣瞪着眼睛,魂灵和他面对面。
“你知道吗?我如此地意气用事,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仙家,却因为牵挂自己的事,该问的不问,问了不该问的……”
“她说我无父无君,说我是冷血小人。直指我私自下凡,背弃师门,激惹金蝉子当场坐化。她应是哪个地方的仙子路过此地,不愿帮助我这样的顽劣之徒。想来我和朱师弟、沙师弟在凡间的种种劣迹神鬼尽知,羞煞了天界人寰!你说,白口白面的金蝉子受不了要寻死,是不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