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渊子止住眼泪恢复心气,道:
“你的仙友如何被贬下凡我不得而知。不过,天条严谨,玉帝天威难犯,在天上不慎行差踏错,哪怕只是半步,便要革除仙籍,由此处以转入轮回的责罚,却从来没有停过。”
大圣听了活脱脱被勾起忧思,一时有些神伤。
“三千年了,你可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天庭故旧。他乡遇故知,何其不亦乐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灵渊子忽而大笑起来。孤独寂寞已经太久,他满心欢悦,丝毫没有留意大圣脸上表情起了变化:
“你既能上天面见玉帝,不知你是从哪里起家?学的是哪家道法?尊师又是谁?这番下凡却是所为何来?”
大圣略有迟疑,说道:
“老神仙,不瞒您说,我无父无母,是从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上的石头里蹦出来的。我自幼求道,武艺全是无师自通。后来,如来佛主座下弟子金蝉子引我上路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成正果,得以位列仙班。这番下凡无甚大事,只是告了个假期,闲来没事在凡间游走游走。”
“石头里蹦出来的?!”灵渊子怔怔然,“东胜神州?!你可知这一方天地之下,并没有叫做东胜神州的地方。这里是另一个时空。”
嗯?!除了自己和八戒,原来还另有一个明白人——很自然的事——这样的人理所应当不会是普通的凡人。大圣与灵渊子四目相对,灵渊子看到了大圣眼里的变化。
“唉!我说了你一定会笑。因为过去所知的,见惯的,听惯的,在这里俱无踪影,再也见不到,听不到……我又不能上天入地去问,只能简而概述之——另一个时空。”
灵渊子说着自嘲起来:
“我比不得你呀!你可以往来于两个时空,可以随时回去天上。”
大圣狡黠一笑:
“话是如此说!可我这趟游历有个目的,修人心养人性,为了这个目的,我不会随意卖弄,不会有事没事离开扬美城回去仙界。”
二人相互请茶,其间灵渊子说自己原来是凌霄宝殿里的镜仙,统管一应照耀映射之物,问大圣可曾听说过。
镜仙?!大圣这才第一次听说,摇了摇头。
灵渊子道:
“有一年,玉帝和王母娘娘在宫阙里争辩,王母娘娘说了意气话,玉帝无言以对,面子上很不好看。那时我随身携带了一面宝镜,这事碰巧就被宝镜照到了。我这宝镜有一个谁也比不得的妙用,但凡人事,只要一经它照入便记录在案,过后随时可以阅查,也正是这个妙处,宝镜给我带来了无妄之灾。糗事无端被记录在案,玉帝迁怒于我,将我贬下凡尘,自此生死莫问。好在我天命不凡,即便轮回转生,灵根自也不会断绝,因此诸事不忘。这三千年,我已在凡间经历三次轮回矣。”
“三次轮回?!哪三次?”大圣来了兴趣。
“刚刚被贬下来的时候,我投胎在一棵花草的种子里,随风飘飘荡荡,在高山峭岭上落地生根。最早这里还是蛮荒之地,只有数量稀少的、并不开化的土人。我极目远眺,看着四季交替,看着湖沼变平地,看着土人一点点开化变迁。我素知公道自在人心,不曾祈望玉帝谅解。从此莫问冷暖寒暑,安心修炼,若是与仙有缘,自然再成正果。转眼一千年过去,我叶落根枯,遂转世,成了一条在河流里随波逐浪的小小鱼儿。”
大圣心想:
“一千年?!活得如此长久的花草也算奇葩了。假若这是玉帝对他的惩罚,竟比佛主把我压在五行山下还要长久。”
“我做那一条小鱼,从雪峰游到山岭,从山岭游到草原,从草原游到丘陵,曲曲折折,不知拐来拐去多少个湾,见过多少风情景致,最后游到大海,经历了无数次滔天巨浪龙卷风暴,也是在满了一千年的时候,我力气耗尽,沉入海底,烂掉的身躯和泥沙混在一处,成了过往虾蟹的果腹之物。”
说罢灵渊子呆怔须臾,端起杯子,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大圣暗暗惊异,心里言语道:
“如此说来,他在这磨难中,灵根不断,无时无刻地记得自己前生后世,记得那些无奈,记得那些冤屈,这是何等的煎熬!换做老孙,只怕也没有这种耐性,只怕就熬杀我了,自己就自绝了。”
向灵渊子抱拳作揖,真心真意:
“道长,我佩服你!看你恬淡的模样,转世为人后的光景,应该也一直十分从容吧!”
灵渊子叹了一口气,淡然说道:
“上仙有所不知,其实这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论转世成了什么形状,也都只好苟且着过了。过得越久就越是习惯。老天不收我的性命,我也只好安心休闲,养性修真。闲暇时,当然也会寄寓妄想,不过,也就是自求其乐罢了。”
乃说起入画一事,大约一百年前,有日晚归,适遇寄居道观的画师挥毫泼墨,将自己画入画中。仅此而已。
他略有歉意,对大圣说道:
“嗨,我是快三千年没有见过神仙了,今日见你,得以一吐胸中郁闷,有些失态,让你见笑。”
大圣恭敬地给灵渊子倒茶,自谦又卑微:
“你这三千年的修行,分了三世三种,还有几个神仙能赶得上的?先前我还在您面前自鸣得意,其实羞臊得很。”
灵渊子微笑着端起茶杯,道:
“我对天庭后来的事情一无所知,在我的记忆里面,那时的天庭没有你这样的人物,金蝉子也一直在佛主身边侍奉,不曾听说过要他去取什么经。”
咕咕喝下茶水。
大圣看着他,问出心里的疑惑道:
“你这张玉镜台,先前照出的镜像里面,一个是缪姑娘,另一个其实是我。那时我不过是变化成一只蜜蜂,仅仅是在缪姑娘面前的帘子上趴着,镜子就照出了前两日我为了救她打杀大蛇时所变化出来的那个人的相貌。缪姑娘对救她性命的人心有所属,现在镜像里两个人暧昧不清,让人家小姑娘越来越恋恋不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这样?还请老道长明示。”
噗呲——灵渊子差点没呛着,一脸愕然:
“原来那只蜜蜂是你变的!我和那姑娘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大圣讪讪地笑,点了点头,又拿起茶壶,只顾往杯子里倒茶,茶溢方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