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因为有我在,朝政才不能被皇帝独揽。皇权不张,自彦博幽幽道:“在秦雨田的协助下,昭武皇帝用三年便可将大秦上下换一遍,再用两年时间重新掌握朝政。到时候皇家军政大权在握,便是与太尉大人您翻脸的时候了。”
李浑干笑道:“打就打、怕个球?”
文彦博哂笑一声道:“现在您与他平分秋色,自然不怕。但五年后呢?且不说秦雨田这个变数,就拿现在的军力说,您觉得有希望胜过皇家吗?”
李浑心里清楚,但兀自嘴硬道:“没打过谁知道?”
文彦博掸一下衣襟,冷笑道:“皇室式微时,自然无法赢得官兵的支持,所以您才有希望。但五年后,昭武帝脚踏河山、手掌乾坤,一副真命天子的派头。到时候,还有几个愿意跟您走的,恐怕还未可知吧。”
这些话,阴先生其实已经讲与李浑,他却有些将信将疑……毕竟李家在军中上百年的经营、十几年的专权,难道就那么不堪一击吗?
但从文彦博口中听到同样的说法后,他终于相信了,不由坐直身子肃声道:“那怎么办?”
只听文彦博冷声道:“这盘棋咱们本来下得好好的,却冷不丁跳进一个乱子来,这才让昭武帝杀得在下方寸大乱。所以想拨乱反正,只有将那颗乱子剔除掉。”
李浑深吸口气道:“打压、放逐,还是刺杀?”看来秦雨田这个新贵,已经将老鬼们挤兑的非要下黑手不可了。
文彦博轻笑一声道:“杀,他眼看就要羽翼丰满,只有彻底清楚才能永绝后患。”
李浑点点头,旋即又苦笑道:“那小子便如刺猬一般。就连老夫的血杀都被他除名,实在想不出如何才能杀掉他。”
文彦博哂笑道:“事易时移了,当时选在军阵中刺杀秦雷,本就是个愚蠢至极的决定。”
李浑尴尬地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就算他现在京里。三百黑衣卫总是寸步不离,还不一样难对付?”
文彦博冷笑一声道:“二月二十六那天,秦雨田仅带着十几名护卫,在铁狮子大街闲逛了半晌……而他的三百黑衣卫,却等在二里之外,若是有事根本救援不及。”
李浑瞪大双眼道:“这么好的机会,你咋就错过了呢?”
文彦博嘴角抽动一下,略略丧气道:“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谁能想到这小子如此大胆呢?”
李浑使劲揪着胡子,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半年多没遇刺,他麻痹了。”
文彦博颔首笑道:“正是如此,人最容易在春天犯错,因为在屋里憋了一冬,总想着出来透透气。也不愿那么多人跟着,所以才会心存侥幸。”
李浑咯咯笑道:“这么说你知道他下次出来透气地时间。”
文彦博耷拉下眼皮道:“我又不是半仙,怎能知道他什么时候心血来潮?”李浑刚要瞪他,又听他继续道:“但春天桃红柳绿,最能勾人闲情……所以我猜,他会在大比结束后,再次出游。”
李浑粗重的眉毛凝成一团,寻思了半晌,终于点头道:“不错,夏天太热、秋天太忙、冬天太冷。只有这个春天他有闲暇、也最宜出游。”
刚说服自己。却又皱眉道:“但那小子比猴还精,怕是稍有风吹草动便被他察觉了。成不成功倒无所谓,只怕再让他反过来算计我们一把就不美了。”
文彦博心中不屑道:看来这老家伙是被秦小五折腾草鸡了,竟然未谈胜先言败,实在是不吉。他却是冤枉了李太尉,其实这只是文官武将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同而已:文官喜欢唱高调、凡是总往好处想。武将多经过战阵厮杀,知道天不遂人愿乃是至理,所以总是先把坏处想尽了。
好在这次文彦博准备充分,倒也没被李浑问倒了:“这次用精兵,掩行迹。出其不意。李浑哦一声,斜眼瞄着文彦博道:“具体说说。”
文彦博点头道:“我府中有两位供奉,乃是有功夫的,皆是以一第十的好手。”
李浑不为所动道:“却不见得能敌过黑衣卫地连弩。”他对黑衣的忌惮多半来自那种强悍的制式武器。
文彦博加码道:“他们已经答应回去纠集同门,凑出十几个是不成问题的。”大秦虽然尚武。但普通百姓只是粗通拳脚。军队也不过练些长拳之类的外门功夫,并不会练气吐纳。没有内功便不算真有功夫。
只有极少人才能学到真正的内家功夫,但这样人极为少见。因为所谓高手无不敝帚自珍,哪肯轻易将自家套路交与别人。非得三叩九拜之,正式拜师之后,再观察打磨个三五年的,才能学上三招五式的,基本上还学不全乎。
为什么学不全?因为大多师傅,是不愿意看着徒弟比自己强地,君不闻自古便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之说吗?所以师傅传徒弟的时候,便会将那拿手的、独门的,故意不传,为的就是能胜过徒弟一招半式。
这样一代传一代,每代师傅都昧下个三两招、等传到现在这会儿,就基本上不剩下啥了。甚至练了也是白练,还不如那些苦熬筋骨、靠力气制胜的外门高手呢。
也有些特别的,比如上一辈悟性特好,自己琢磨出一套完整功夫来,亲自传承一代,自然可以教出些高手来。只是这样地高手着实稀缺,一旦出现,便会被各大门阀争相延揽,好吃好喝供奉在家中。平时养尊处优,仅关键时刻当当打手便可。
所以这世上有习武之人,没有江湖。
文彦博一下子能请出十几个高手,怕不仅是二十年来的积累,应该还有别的门阀暗中襄助……当然。也不排除只是些半吊子高手的可能。
听他这样说,李浑才挠头笑道:“老夫这边稍多些,能有二十多个。将这些人加起来,应该可以冲开黑衣卫的防线。只是那秦小五的功夫也不弱,且有黑衣卫阻挡一阵,咱们不一定能留下他。”
“有一张弓名叫射日。”文彦博淡淡道:“百步之内必杀!只要扯出射一箭地空当,秦雨田必死疑。”
李浑稍一寻思,沉吟道:“百步之内必杀。怕是要四石弓才能做到,”说着挠挠腮帮子,无奈道:“老夫活了这么把年纪,除了早死四十年的神箭无敌许破天,还从没听说过谁能用四石硬弓呢。”
文彦博放声笑道:“许破天的孙子,一个叫许由的年青人,他可以。”
李浑双目顿时异彩连连。惊喜道:“大事可成矣,他在何处?”四石硬弓配以特制地玄铁狼牙箭,可在百步以内洞穿明光铠最厚地部位……即使偶有神奇宝甲真格能当一当,那巨大的冲击力依旧可以震碎人的五脏,依然无解。
所以能用四石弓的高手,乃是所有贵人的噩梦,所以当年的神箭无敌被杀了,只是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又冒出个孙子来。
文彦博得意笑道:“此人原本在东宫,可笑那秦霆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但凡修行射日弓的。需得用自身精血养箭,所以经常咳血。还只道他是痨病鬼,非但不重视,还深为厌弃,被老夫轻轻松松讨了过来。”
李浑咽口吐沫道:“你可沾了大便宜了。”心中已经开始飞速盘算,如何在利用完之后,将那叫什么许由的除之后快,以免后患。
文彦博见他面色阴晴不定,哪里不知他想什么,轻声一笑道:“太尉大人莫担心。只要杀了秦雨田,一切随你处置。”
李浑不由高兴道:“老弟真是个妙人啊。”说完面色一边,咯咯笑道:“你既彦博双手一摊,坦家并没有自保地实力。无法承受将来可能遭受地报复,所以还需太尉大人庇护。”
李浑捻着胡子笑道:“明白了。”说着指指文彦博,又指指自己道:“就是说敲闷棍你来……背黑锅我来,对不对?”
文彦博苦笑一声道:“虽然有些偏颇,却也可以这么说。”
“相爷打得好算盘啊……”李浑仰天长笑起来,文彦博见他阴阳怪气的模样,便知道戏肉来了。
果然,待李浑笑过一阵,便听他悠悠道:“这样做对我有好处呢?”
“您可除掉心头大患。”文彦博淡淡道,他知道这是讨价还价的开始。
“这个无需操心,老夫已经有了周详的计划,区区一个秦雨田,难道会比皇甫旦还难对付吗?”李浑嘎嘎笑道,虽然他也知道,三个皇甫旦绑一块,也不一定比得过一个秦雨田难搞。但讲价吗,不就是个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过程么。
“哦,是吗?”虽家有求于人呢?文彦博只好让步道:“若是您击败秦家,在下便会率百官为您加九锡,如何?”
听到如此直白地诛心之言,饶是李浑有司马昭之心,也不得不假作谦虚道不可能、怎能够之类地。
文彦博也不说话,只是一脸淡淡冷笑地盯着他,把个李太尉盯得浑身发毛。寻思一会儿,李浑咯咯笑道:“你等会儿,我尿急。”说完,也不理文彦博怪异的眼神,大笑着去了后堂。
阴先生早就等在后堂,一见到他,李浑便劈头问道:“先生怎么看这事儿?”
阴先生桀桀一笑道:“文丞相已经走投无路了,您若是不把他骨头里地油都榨出来。都对不起老天爷给的这次机会。”说着笃定道:“他既然来了,就做好了被敲诈的准备,东主现在客气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李浑被说得眉开眼笑,所谓瘦死骆驼比马大,文彦博虽然遭到重创。但就目前来看,虽然地位朝不保夕,他在百官中还是有绝对影响力的。能够将其吞掉,定然是大有好处,只要再不用为无法插手政务而犯愁了。
“怎么办?咱们要什么条件?”意淫了文彦博入伙后的前景,李太尉精神焕发地问道。
“不需要什么条件,只要他肯给您下跪就成。”阴先生阴测测道。
下跪便是认主,将自己家族变为对方的附庸。这对于任何一个一流门阀,都是不可接受的屈辱。就连李浑也咂舌道:“不可能,这跟杀了文彦博有什么区别?”
阴先生令人汗毛直立地笑道:“区别大了,东主别忘了。文家二十年前便是东城李家的附庸,是文彦博当上了权倾朝野地宰相,这才摆脱了从属关系,正式踏入一流行列。”说着一脸阴笑道:“现在只不过让他退回到二十年前。对于一个见风使舵惯了的政客而言,没有那么大的心里障碍。”
李浑揪着胡子想了半天,终于恶狠狠点头道:“中,老夫去将其拿下。”说完便雄赳赳的出了后堂。
文彦博见他小半个时辰才回来,不由好心提醒道:“相爷尽量少吃些性温热的东西,这样能畅快些。”
李浑面色一窒,尴尬道:“最近吃菜少了。”赶紧跳过这段道:“方才出恭的时候,老夫仔细寻思了一会儿,你既然有那种心思,何必要等到以后呢?还是早些过来吧。也好同心同德、其利断金不是?”
文彦博万没料到他竟会如此无耻,现在就要自己改口叫主公,一时间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心中好是为难。寻思了好一会儿,才字斟句酌道:“我已经与秦家誓不两立,断不会像那墙头草一般动摇。但现在说别的实在有些早,在下无法对百官交代啊。”
李浑哈哈大笑道:“那就先不交代,咱们可以先立个字据,等着秦雨田授首之后,你便带手下归顺如何?”
文彦博知道事情到了这份上。已经是骑虎难下,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了。沉默良久,终于萧索道:“好吧。”
李浑毕竟是大家出身,做事讲究体面,也没有听那阴先生的。让文彦博下跪叩见。只是在双方签订文书。才放声笑道:“老夫现在迫不及待要看到秦雨田完蛋了。”
文彦博心中却一片黯然,强撑着与李浑商定了细节。便谢绝了留饭,晃晃荡荡地离开了太尉府。
枯坐在轿子中,两行清泪无声划下,文丞相终于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在那份屈辱的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他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文家三四十年的光辉历程,在今日便划上了句号。
从此以后……确切说是过段时间以后,人们便不会再说什么三巨头、取而代之的是秦李对峙,而文家也会被当作李家集团中地一员,再不会被单独提及。
往昔那些被认为神圣不可侵犯地骄傲和荣光,在生死存亡面前,显得那么丑陋而可笑。文庄太后纵使有海一样地智慧,也无法想明白文彦博为何会作出此等决定。
但李浑和阴先生对此都不意外。所以说,理解男人地永远只是男人……
高尚坚定、真实无私、诚实顽强、这就是男人。
肮脏矛盾、虚伪贪婪、欺骗脆弱,这也是男人。
伟大渺小中庸可怜,地狱天堂皆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