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内侍在光线朦胧的地方悄然肃立着,太极殿内依旧安静,经过了几道重门,依旧可以听灯芯爆开的脆响,高纬几番沉吟思忖,放下了手中的奏章,略显犹疑道:
“朕当初将王琳调往邺城,就是希望将他从淮南支开,方便朝廷行事,毕竟,淮南还有不少他的旧部……再者,王琳如今添为京畿大都督,替朕掌管邺城军务,将他抽调出来,这……合适吗?”
祖珽是七窍玲珑的心思,眼珠子转一转,就大概明白了陛下究竟纠结在什么地方,于是道:“陛下容禀,此刻邺城军务已经走向正轨,陛下所制定的军制十分齐全,有赵彦深、斛律羡、冯翊王这些人看着,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至于王琳在淮南的旧部,那就更好办了,陛下您想想看,这将领行军作战,是带着一群完全陌生的兵好,还是带着自己知根知底的兵好呢?再者……再者……”
他顿了顿,说道:“陛下给予王琳如此大的殊荣和权柄,这些好处,可不是他窝在淮南当一个军头可以得到的,王琳亦是天下名将,让他一辈子窝在邺城,这不是让一匹千里马困在马厩不得施展吗?
陛下让他带着自己的旧部上阵,一来,表示对他的充分信任,二来,彰显陛下不计前嫌、宽容大度……呵呵,依微臣之见,他势必拼死效命于陛下!”
高纬思虑半晌,缓缓点头,道:
“兵不识将,将不知兵,确实是兵家大忌……让王琳带着自己的部下,或许王琳的水平可以全部施展。
确有道理,一匹千里马在马厩之中关久了说不得就真成了废物。
虎豹入山林,才能震慑群兽,关在笼子里,尽给朕偷懒打盹了……!”
他的渐渐舒展开眉头,抬起手臂,虚虚点出一指,马上有侍者研磨准备撰写诏书。
“命京畿大都督王琳,领淮军三万,开往荆襄,配合兰陵王攻灭周军。江淮诸州,一应财帛、粮草、器械任凭征调,接到诏书,即刻动身,不得延误!
……朕那丈人尚且出动了十数万精兵,朕的声势不能弱了他去。
希望王琳的这把骨头还能经得住这样的阵仗。”
祖珽笑呵呵的说道:“不会的,那王琳若是只在邺城待了几年就打不动仗了,那他也着实太过不堪了一些……高长恭是名将之选,我大齐的军势,就是比起陈国十数万大军,也是差不到那里去的,更何况陛下派王琳这样的名将襄助于他,大将军势必如虎添翼,横扫周军,夺取荆襄,指日可待!”
“你少来这一套,战局未定,就是孙武韩信也不敢说自己必胜。”
“朕那王兄虽然胸怀锦绣,可毕竟年轻,他要面对的是周国,是陆腾,甚至是……”高纬的眼底闪过一抹寒意,“章昭达……”
祖珽怔住了,久久的说不出话来,半晌,皇帝摆手示意他退下,祖珽这才告退。
身后的几道重门依次关上了,祖珽的步伐十分沉重,脑子里乱嗡嗡的,不断的闪过一个念头。
“陛下命高长恭南下,真的是为了助南朝攻陷江陵……,攻取襄州吗?”
他回头望去,太极殿内的烛光渐渐黯下去,头顶之上,唯有星辰还微弱地发着光。祖珽笼罩在这宏伟巨兽的阴影底下,忽然想到,陈顼没有听从吴明彻的劝告,北上伐齐,绝对是他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
关心南边战局的,可远远不止祖珽一人,书房内,段韶和高延宗正围着地图,不停地推演着战争之中会出现的各种态势。高延宗既是段韶的下属,同样是段韶的徒弟,段韶手把手的教他怎么打仗。汾州之战过后,除了高宝宁剿杀侵边的靺鞨人之外,再也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事,段韶就少了很多可以用来教育的素材,如今,就有了一个很好的机会,在南边战胜的消息传来之后,段韶一眼看出周国必然要与大齐搏命了,于是找来高延宗一块推演,虽然不能直接上战场,可这毕竟是具有一定参考价值的、具有前瞻性的,可以做为参考呈递给陛下和朝野诸公。两方互为对手,正辩的难解难分。
“……此次我大军南下,兵力总计五万,而后方保障粮草运输的民夫丁壮,则在八万左右。反观周军,荆襄本土的守军得有七万余众,加上宇文直的十万大军,整整二十余万,荆襄之地又素来富饶,人口众多,加上在当地之中征调起来的百姓,得有十数万之众,可能还要多于这个数字,而我大军与周军一旦正式爆发大规模战争,就这种情形而言,局势对于我军是不利的……”
高延宗俯身在图上勾圈点画,瘦削的老人一只手负在身后,凝眉思索着,偶尔才点点头。半夜下起了雪,擦过窗纸,发出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屋内二人忽然不觉。“即使是我兄长他扫平了南阳以北的所有障碍,打通了南下的通路,可运输方面也绝不会轻松,光看这一点,我们已然落入下风……”
“南阳之下,便是襄阳,拿下襄阳,周军东进、南下增援的通路就已然被我军锁死。这个时候,又有南朝牵制住周军,我军只需要再派一支偏军,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夺取湖州、淮州、顺州、随州、安州……甚至,跨过复州,和南朝争争江陵,也未可知!”
段韶镇了北齐的半壁江山那么久,一生戎马,只需要一眼他就可以看出这个方案是否可行。高延宗的方案,抛开最后面那部分,前面大的方向,基本上都是没有错的,可处于先生的威严,他又不想让高延宗太得意,于是故作不屑的模样嗤笑道:“哼,异想天开,你的这一切推论,那都是拿下襄阳城之后的事情了,襄阳城又岂是那么好夺取的?你刚才自己也说了,高长恭行军,尚且有很多不确定、不完备的因素,他去攻襄阳,又能有几成把握?”
“城池攻守,那是一门大学问,哦,韦孝宽此人就是其中集大成的行家里手,你还记得他的手段吧?一环扣一环,环环不出错……若真的细细的论起来,很多时候,根本无法给出什么确凿的定论,这就是血肉磨盘,谁犯的错多,谁的准备不足,谁的反应不够快,那谁就会输!”段韶俯身下去,指尖擦过地图,眯缝起老眼细细观察,道:“从一开始,为了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我们发兵就略显仓促了,在后勤保障上并不足……陈国攻江陵,我朝攻襄州,可以说是在要周国的半条命,周国上下岂肯干休?高长恭要拿下襄阳,得先经历几场恶战,打退周国各路大军……万一他战事不利,怎么办?”
“那兄长他就只能一鼓作气打败宇文直再说。宇文直不足为虑!”
“呵呵,你小子,还真是狂的没边了?”
段韶登时吹胡子瞪眼,高延宗却也不怕他,二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
忽然门外下人急急忙忙来报,“太宰、殿下……半个时辰之前,陛下忽然下诏,加派援军,增援大将军……诏命已经传下去了。”
二人相互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道:“谁为主帅?”
这对师徒的火药味还未散去,语气中都带着怒气,着实吓了奴仆一跳。
“京畿大都督,王琳。”
段韶顿时恍然,怔怔地看向高延宗,“居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