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秀子一口酥饼呛在喉管,难受得连连咳嗽。倒不是害怕对方所谓的下毒,而是对这个丫头的跳脱个性感到无所适从。
凌秀被呛得眼泪直冒,羌溦却是笑得泪花四溅,她一边拍手一边乐道:“看把你吓的!”
凌秀子摸了把茶盏灌下去,缓了口气这才回道:“开什么玩笑,你能把我吓到?”
“真就不怕?”
“怕什么?”凌秀子抖抖衣摆泰然坐下。
“你是不信喽?那你是不信我会下毒,还是不信这毒能伤到你?”
“我是不信你这小孩子把戏能奈何到我!”说着,凌秀子竟又狠狠咬了一大口酥饼,一边认真咀嚼一边一眼一眼地瞟着羌溦。
羌溦在凌秀子身旁坐下,隔着茶几笑嘻嘻地看着他,
“这里面有股像薄荷一样清清凉凉,回甘中又有些酸的味道是用吟霜花的根茎磨成粉做的。吟霜花是长在我们魔域的一种毒花,从根茎到花蕊每一丝都是毒。”
凌秀子不理她,继续嚼着酥饼配清茶。
羌溦继续道:“这吟霜花的毒是剧毒,对凡人而言指甲盖这么点就已无药可救。可是,只要拿捏好比例,给有修为的人吃了反而能促进功力。不过,据说你们仙家和我们的修炼方式不同,也不知道对你管不管用。”
这时,凌秀子咽下最后一口,转头冲羌溦说道:“谢谢你的好意。”
“你承认我是好意了?”
“我的修为并不需要用这种伎俩帮衬。不过,点心的确好吃——”
“好吃就行。”
凌秀子一看到羌溦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着实没脾气,他故意把脸转回去,“点心我也吃了,谢意也表示过了,你也该回去了。”
“回?哪里?”
“自然是回你的魔界,回家啊!”
“可,你上次不是说我要是再来,就把我送去天庭,什么锁妖塔?”羌溦伸出一只手指冲上指了指,“那锁妖塔我还真没去过,厉不厉害,吓不吓人?”
凌秀子真是既生气又无奈,
“你——你还知道那地方会吓人啊?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浑呢?你这么瞎跑不怕家里人担心吗?”
羌溦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不怕啊!”
凌秀子也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道:“算了,我不是你家长辈,不想越俎代庖管教你,我只最后说一次,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立刻离开,以后不要再来!”
这句话声音不大,但严肃中透着一股冷淡,尤其“不欢迎”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羌溦方才笑嘻嘻满不在乎的表情刹那凝滞,她站起身,看着凌秀子陡然严肃起来,
“你以为我无所事事,在这里跟你装疯卖傻?你以为我不远万里跑到这儿就为了跟你逗闷子?你以为我费尽心思的讨好只是贪玩捣蛋?凌秀子,我做这一切无非是想交你这个朋友。
这世上入得了我羌溦眼的没有几个,你算一个。不是因为你厉害,也不是因为我输给过你。这世上比我厉害的,我打不过的人多了去了,可我觉得你坦荡磊落,有自己的风骨,一个仙家大神肯向一个异族小丫头拱手赔礼,我欣赏你的胸襟。
而且,你虽然老,谈吐举止却不呆板,要是能再活泼一些就更好了。所以,我才想着逗你开心。你可以用我们之间的距离当借口,也可以一再强调仙魔不同道,或许这就是你老派的地方。但在我看来,这一切都不能成为理由,朋友讲的是真心换真心,我就是想用我的真心打动你。不想,原来自己是这么不受欢迎。
抱歉打扰到你,老头儿,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羌溦一口气说完这些转身就走,一丝犹豫也没有。
凌秀子先是震惊,然后反应过来赶紧跟出去。
羌溦到底都没有回头,脚下也没有半分踯躅。凌秀子目送着她的背影,确保她安然离开幻虚,这才折返。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长舒一口气的轻松,反而像在胸口压了块石头。
自此,羌溦果真没再出现。
好几个夜晚,窗棂上似有响动,凌秀子都会抬头张望,却只是有风拂过。那时候,羌溦的声音就会在他耳畔响起,“老头儿,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她真的说到做到?自己难道是在期望她的食言吗?凌秀子偶尔会有这样的恍惚。
那天,花子卿来到凌秀子近前,就见他一个人拿着面镜子不同角度地在照自己。他刚想询问,就听凌秀子冲他言道:
“诶,子卿,你说我是不是老呢?”
花子卿一惊,脸颊瞬间红得发烫,赶紧侧过脸用衣袖遮挡。
但凌秀子显然没有注意,而是接了句:“咳,我问你这个作甚?”说着放下镜子,这才想到问花子卿,“子卿,找我何事?”
不明缘由的花子卿为这件事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无人可以倾诉的他只得一人消化了很久。
日子不短不长,平淡无奇。
眼看自己即将轮值天机阁,掌管下一个百年的凡间命数,凌秀子决定在此之前到凡间走一走,听一听民声。
那一天,在一条满是树荫的蜿蜒小路上,凌秀子抬起头看到那个久别的身影,竟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羌溦坐在树枝上,紫色发带从发髻间穿过贴着翠绿色的树叶轻轻摩挲。她帅气地紧了紧袖口,纵身跃下。
“好久不见。”率先开口的竟是凌秀子。
羌溦骄傲地扬起下巴,“我可没有跟着你。”
“嗯。”凌秀子偷笑了一下。
“偶然遇到算不上打扰吧?”
“嗯。”
“你要去那边?”羌溦朝前面指了指,显然,这条路只有一前一后两个方向。
“嗯。”
“我正好也要去那边。可不算是同行啊。”
“嗯。”
凌秀子嘴上说着他们不是朋友,本心却欣然地接受了这一路同行。
那晚,羌溦对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个姑娘不是没有脑子的疯癫胡闹,这一次凡间游历更让他认识到羌溦的果敢坚强和她温柔善良的一面。
他们一起扑救山火,解救被困动物;智斗土匪恶霸,还一方太平;帮助农户改进工具,开荒拓田。
为了不影响凡间命数,私自游历的仙神无特殊原因不得动用仙法,他便像凡人一样竭尽所能帮助万物生灵,时不时还要阻挠羌溦因为热血和义气擅用法术,有趣的事情时有发生,一点一滴地累积着他们的感情。
原本仙家对魔族的印象相当刻板,早就钉上了野蛮粗犷的标签。但凌秀子怎么也没想到,羌溦不仅样貌美艳精致,更是心灵手巧,她说擅长厨艺不是吹牛,借农家大婶一口砂锅,几样普通食材,便煲出一锅令人垂涎的美汤;她看到集市上卖的绣品好看,就去向绣娘讨教,三两下就能学到精髓;甚至琴艺书画,只要她想学就没有不成的。
这样的羌溦,哪怕从此不回魔界也能在凡间过得活色生香。好几个瞬间,凌秀子不禁会想,她如果只是个凡间妙人该有多好。
“我们算是朋友了吧?”
奉仙门外,羌溦如此问道。那刻,她的眼眸中有春花,笑容里有暖风。
“嗯。”
凌秀子知道,在那一刻自己当真着了魔。他下意识移开目光不敢去看羌溦的脸,但禁不住眼前全是她。
后来的某一天,奉仙门前那块刻着“凡妖魔鬼怪皆不可入”的石碑突然无故碎裂,当值的小仙来禀并且请示修复或是重置。
凌秀子却说:“规矩在心胜于在形,不必麻烦了。”
从此以后,奉仙门前再无石碑字迹。而那天小仙来禀报的时候,凌秀子想起的却是羌溦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你也看到了,凡夫俗子也有正邪善恶。”
“所以才要教化,这正是仙家的职责所在。”
“你们肯在这些凡人身上费心思,为何不愿对诸如我族这般一视同仁?”
“魔与凡人不同。”
“究竟哪里不同?仙家乃天下正统,维护世间正道。难道这道是魔走不得的?那么,仙家护佑的究竟是世人,还是世人的善?”
“如果我答世人,你要说仙家不分善恶。如果我说我们维护的始终是世人的善德,你就会说难道魔族就没有善德?”
“没错。人有善恶,我们魔难道就是逐恶弃善的吗?实际上恰恰相反。所以,仙魔之间本就不是善恶之别。过去那些纷争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数万年间沧海桑田,几度轮回,仙魔之间难道就无和解之日吗?”
那些话真的触动了凌秀子,让他重新审视仙家的理念,他们所主张的唯善大道的确不应该摒弃存于世间的任何一种生灵。仙魔之间并非不能和解,而是看有没有人肯为之努力,走出这一步。
凌秀子勇敢地走出了这一步。但,他虽然贵为一境主仙,坤阳大神,却终究不能代表整个仙家。
那天,花子卿和殇戈一前一后去找凌秀子。刚进入宝阁殿就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当他们看到羌溦的身影出现在书房的时候,一个震惊,一个窃喜。
花子卿险些夺门而入,身后被殇戈一把拉住将他扯了出去。
“你看到没有,分明是个异族!”花子卿显然还没缓过神,说话都有些打结。
早就心中有数的殇戈自然一脸镇定,“确切地说,是个魔族女子。”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
伴随三连问,一向注意举止的花子卿一把扯住殇戈的衣襟。
“也就前不久的事。有天晚上我看到真君送那女子离开。”
“前不久是多久?你既然发现为何不早说?你难道没有跟真君讲他这样不可以吗?还是你不敢去说?你不敢,我敢!”
“诶,你慢着。我是那般胆怯没有主张的吗?当时天黑,本就看得不很分明。而且,真君与那女子之间并无逾距的行为,要我说什么?”
“并无逾距?私自结交魔族本就有背仙规,还是个魔族女子?他是在玩火!”
花子卿气得双眼通红,青筋暴起,说着就要转身回去。殇戈赶紧拦住他。
“你冷静点,听我说。真君是谁,坤阳大神,何等尊贵的身份,何等高深的修为?你我跟随他至今,何时见他行差踏错过?他允许那魔女出现在宝阁殿定是有他的理由,他不同我们讲也定有他需要拿捏的分寸。
我等做属下的应该相信真君,时刻准备为他分忧,而不是不明缘由地怀疑和指责。听我的,先缓缓,至少,现在闯进去不合适。”
殇戈紧紧拽住花子卿,生拖硬拽愣是没让他冲动行事。
那时,凌秀子从里间走出,拿着一本书递给羌溦,“你怎么突然要学这个?上进了?”
“上进不好吗?大概这就叫近朱者赤吧。”
“得了。老实说,是不是故意找的借口?”
“被发现了。嗯——我知道,这里是仙境,我这么冒然跑来是不合适。”
“呦,懂规矩了?”
“我上进了嘛!只是,有件东西想给你,实在忍不住,等不及了。”
“什么好东西,让你这么迫不及待?”
“上次在江南,你夸赞绣娘的精湛技艺,我不是还拜了师?”
“嗯?”
“我绣了一对腕带给你!”
羌溦手捧腕带,低垂眼眸,竟然有了些许小女子娇羞的模样。
凌秀子忍不住会心一笑,接过腕带煞有介事地品评道:“凡间的刺绣技艺本是仙家教授的,你这跟凡人学来的技法——倒是比天宫的仙娥还要精妙些。”
羌溦心灵手巧不假,但依着凌秀子的见识这般谬赞的确源自爱屋及乌。
“这闪闪发亮的是什么宝石?”
“这是美人泪,是魔域特有的一种灵石。魔域盛产各种毒草毒物,而这美人泪却能够解毒安神,所以我族常将此物随身佩戴。”
凌秀子有上万年的修为,上万年的见识阅历,但世界之大总还有他尚不熟知的事物,就像眼前这个姑娘,不久之前自己怎么也不会相信此生的命运轨迹会和她相交相绊。
“既然你说我比仙娥手艺还好,那我就再做条腰封送你。”
“那就提前谢过了。对了,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再过不久我就要接管天机阁做百年掌事,所以接下来我要闭关一阵子。”
“那就是见不到了?不对,闭关也就一阵子,可你说接管天机阁要一百年?你是说之后的一百年我们都难得见上一面?”
“没有那么夸张。我只是掌管阁内事务,不是在天机阁内修行,还是有机会下界走动的。不过,这期间你就别往这儿跑了,也休要妄图去天宫。天庭地界,我说了可不算,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当真护不了你。”
凌秀子一脸严肃,再三嘱咐,并承诺一旦得空就会给羌溦消息,约她相见,羌溦于是欣然答应。
亲眼目睹凌秀子送羌溦离开,满眼温柔,满面春风,花子卿再也压制不住了。他“挣脱”殇戈冲到凌秀子面前。
“方才那女子是魔族?您可是堂堂神尊,怎么可以与魔族交往?定是那魔族女子使了什么手段蛊惑了您!”
花子卿从未在凌秀子面前如此失礼,这让凌秀子猛然一惊,竟然有些无从应对。
这时,殇戈从后面赶来,双手施礼,欲言又止。
凌秀子看了看他们两个,稍作沉默这才对花子卿道:“子卿,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不过,我马上要闭关,你且稍安勿躁一切如旧,待我出关之后一定会给你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见凌秀子一脸泰然,花子卿不禁心中一揪,担心真如殇戈所说是自己冲动行事了。于是脸一红,施礼退下。
花子卿走了,殇戈却没动。
他再次施礼,恭敬且满含歉意道:“我刚才没拦住他。”
凌秀子看着他眉头轻轻一锁,“你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