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女在产房内紧张忙碌,王医师在屋外喊话支援,如此从白天忙活到傍晚,随着婴儿的啼哭声传出,大家伙重重地出了口气。
喜得贵子的一家人立刻换了脸,与白日里凶神恶煞的模样截然相反,当家主人特意出来向医师们致谢,四下寻找独不见那名医女。
“我家姑姑就是这样。”化羽冷着脸解释道,“客气的话就不必了。既然母子平安,结了诊费我等便告辞。”
反正不差钱,又正在兴头上,主人大手一挥包了个相当丰厚的红包。王医师见一下给了这么多银子还有些不好意思,化羽一把接过反手塞到他怀里,然后拉起他便走。
路上,王医师问起医女的去向,化羽说自己接探亲的姑姑回家途经此地,不过是凑巧了。这会儿姑姑和车夫应在城门处等着,他们还要赶路。
王医师惋惜,随问起先生的情况,说自己还想再次拜会请教。化羽只得说逸一行踪不定,自己也不知道他如今所在,等见到了定代为转告,找机会再来易镇看他。
一番寒暄,化羽终于忍不住问道:“说起医女,我记得当年有两个伶俐的姑娘学医,怎么如今一个也没有了?”
王医师叹口气,“都嫁人了,夫家不让抛头露面。再说这活又脏又累还担风险,人家何必为此耽误大好青春。”
“镇子上不是有稳婆吗?往后再遇到这样的就不要出诊了。”
“稳婆们应付顺产还可以,一旦遇上特殊情况常常束手无策,有的还用些没用甚至害人的偏方。若是再遇上并发症她们就更不行了。一旦出事就是两条性命。
再说,您也知道,那女人要命的不只有生产这一道鬼门关,我们这地方的民风又是——平时给女患者号个脉都得隔着帘子垫着布,就别说——没个女医师真的不方便。等我有了女儿,我就教她学医,大不了不嫁人,就守着医馆。”
看着王医师赌气般的执拗模样,化羽苦涩一笑,又问:“今天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吗?还有白天那两个讹人的?”
“那个您也看到了?”
“嗯,一眼就觉得不是什么善茬儿,后来怎样了?”
“嗨,他们这种不算啥,无非是几个泼皮想讹些酒钱。早前官府也赶过,可是这种事无凭无据,他就说不舒服是吃你药吃的,你能怎么办?最后还是花钱了事,不然他后面还能折腾更大的,让你一天两天都别想踏实看诊。”
“可是这样岂不是助长了他们,以后胃口越来越大,花样越来越多?”
“嗨,走一步是一步。他们这种还是好的。最怕的是不讹钱真心看病的。他们要是觉得你给看坏了,那才真是要命。”
王医师长叹一口,俨然有些说不下去了,于是改口道:“我是不是啰嗦太多了,可别耽误您的行程。一会儿城门就该关了。”
说着,他连催带推将化羽送到城门,赶在关门前目送他出门。
“还真是实心眼,”暮光从身后冒出,突然开口:“起码留你住上一晚,尽尽地主之谊。”
化羽觉得胸口有什么硌得慌,用手一摸掏出两枚银锭,“他还是老样子,和记忆中没什么差别。”
也算是故人相逢,却匆忙得没说上几句,仅那寥寥数语化羽也听得出他尚有许多无奈和艰辛没有说出。
“你那医女呢?”暮光调问道。
化羽抬手拿出一个泥娃娃。
“小子可以啊,用个泥人就敢给人家看病?人命关天哦!”
“我随医仙前辈游历的时候耳濡目染也学了些皮毛。而且,方才主要靠的也不是我,是王医师在门外的指点。”
暮光点点头,突然掏出他的小本本故意似的在化羽眼前晃了晃,“今天的经历我都记下了。”
一见那个万恶的小本本,化羽瞬间紧张起来,“你想干嘛?”
“不重医道欺辱医师,围观百姓视若无睹,不该罚吗?”
说实话,化羽这口气也在憋着,听到惩罚居然没有反驳,而是问:“你想怎么罚?”
暮光露出阴阴的笑容,“这一趟是没指望了。等我回去准备准备,不过——”他挠了挠头,“我要那玩意儿仙医馆怕是不会有吧,毕竟有违医道。”
闻此言化羽已经猜到暮光的阴招了,他脑勺发麻随问道:“仙界定是没有的。”
“仙界没有,不意味别处没有。要不,回头你帮我去魔界走一遭?”
“魔界?”
“对啊,魔界善毒,想凑点阴毒玩意儿还不容易?”
化羽听这话脑皮都要炸了,自己好歹也是跟过医仙的,竟然要帮他去干这种事?
“瞧把你吓的,就算你有这份孝心,那个地方也是轻易去不得的。”
见暮光只是玩笑,化羽松了口气,这才故意打趣他:“怎么,还有什么地方是衰爷去不得的?”
“你小子故意是吧?我跟你讲,仙魔两境之间立着两重结界,倒不是说有这结界挡着就去不得,而是因为,魔族是先古时期唯一同仙家争过天下正统的,仙魔大战也曾惊天动地惨烈至极。
虽说如今魔族的势力早已不比从前,但先古时期订立的契约一直都在,两族止战,两界互不干扰,谁都不想成为那个率先坏规矩的。
一千多年前闹过那么一次就是因为魔族先越的界。我仙家素来守礼,魔族乱来必不轻饶,但我们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越界的。”
此时的化羽对魔族没有多少认知,只以为是又一个妖族,妖他都不想当又如何会和魔扯上关系?听完暮光的解释也就点点头,表示明了却未走心。
接下来,化羽跟着暮光走过很多地方,大到一城一池,小到一村一户,但凡那个万恶的小本本记录在册的无一逃脱惩罚,而暮光的手段也是千奇百怪,有的狠到让化羽不忍直视,却也有爽到让他都暗自叫好的。
不管怎样,这一趟下来化羽算是看出来了,那位神木殿的神谷元君该是跟暮光关系不错,也不知给他整了多少稀罕东西。这不,他们刚过一个村子,村民们拓耕农田侵占了猴子的领地,暮光就发出一个猴王来,带着猴群跟村民们斗智斗勇,到他们临走时还未分出胜负,看来这场斗争还要持续一阵子。
继续前行,一条大河横在眼前,沿河分布着几十个村镇。
“走,”暮光再次发号施令,“上山砍竹子!”
“砍竹子?这又要闹哪出?”
“做竹筏!你能做多少竹筏,一会儿就能救多少性命。”
话音刚落,化羽已经冲上山坡。
化羽一边忙活,瞟了眼一旁打瞌睡的暮光有些来气,于是故意大声吵醒他,顺便问了句:“衰爷,这回又是犯的什么错?”
暮光伸个懒腰,回道:“这里的居民原本出自同根同宗。但如今日子太平安稳,他们之间却是离心离德,如同一盘散沙。”
“所以,你就想弄点水聚起这盘沙子?”
“小子长进了。得了,我也该干活了。”
“可这筏子还不够。”
“够啦。”暮光说着掏出一只竹筒,正是他从司水衙出来时拿的那支。竹筒一开,一股山洪顺着山坡倾泄而下,河水暴涨,沿河村落瞬间被水淹没。
“剩下的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暮光收起竹筒竟然就要抽身。
化羽一把扯住他的袍带。
暮光转过头瞪着他,“小子,要干嘛?”
话音刚落,突然一股寒气,让他们两个同时一愣。这股寒气来得蹊跷,感觉应是自下而来。他们转身向山下望去,涛涛洪水居然瞬间结冰。
化羽闪身来到河边,眼看冰面之下封住一人一狗,旁边十米开外就是自己做的竹筏,应是方才河水瞬间结冰没来及攀上竹筏。
化羽一掌劈下,冰面裂开,他将那人捞起还有救。就这么眨眼的工夫,冰窟窿便又被冻住了。
“哪里来的妖孽,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暮光的叫骂声传来。
化羽这才定睛打量,冰面之上竟然升腾着一股紫色雾气,果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只是,还不知对方用意,暂时无法分辨善恶。
这时,就听暮光催促道:“小子,还愣着干嘛?南海水君的神水,就这么让它给冻住?”
化羽心里说:“你是神君你怎么不上?”
但他自己也对来者产生了好奇,想要引出来看看是何方神圣竟敢跟衰神作对,若非恶意也当算是豪杰。
于是,化羽手起掌落,蒸腾着热气的手掌接触冰面的一刹擦出一团火焰,顷刻间一条火龙在冰面上蔓延开去,冰面快速消融。
化羽这边还没说话,暮光已经又叫嚣起来:“雕虫小技,妖孽你就认输吧,爷爷饶你一命!”
“你才是妖孽!”一个声音如风铃轻摆从半空传来。紧接着,一道紫影打了个漂亮的飞旋。
“这水是你们弄的吧?祸害生灵,妖孽不如,还敢骂人?”那个旋影说道,声音好听,语气却是咄咄逼人。
“嘿,还是个妖女!”暮光嚷道,“你出来,跟我说说清楚,放心,爷爷不打女人!”
话音刚落,一个雪团从空中急速飞来,砸在暮光面前炸起一道紫电。暮光慌忙向后跳了一脚这才避开。
居然有人敢收拾暮光,化羽忍住乐,一旁看起笑话。谁知下一秒一股强劲的寒气便冲着自己逼来,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方融了她的冰这是要卷土重来的节奏。
从行事做派以及刚才怒怼暮光的几句话,化羽看得出来者并非歹人,反而有点侠士做派,所以并未强硬对待,而是抬掌用热力回挡。
对方见竟然有人用相克之道对付自己,于是也使出全身力气,这下半空中终于显出了她的真身,一个紫色衣衫,满头麻花小辫的少年——不,听声音看面容分明是个姑娘,而且岁数不大,顶多凡人十五六岁的模样。
“原来是个孩子。”暮光一抱手,“得了,大人不能欺负小孩儿。小子,你去把这丫头拿下,别让她瞎胡闹!”
听暮光说自己是小孩儿、丫头,那姑娘显然动了火气,骂了句:“老头,数你讨厌!”说着反手又是一个雪团,却被化羽抢先一步抬手接住,不等炸裂已在掌心融化。
化羽知道自己的仙法刚好克制对方,于是故意双拳燃火朝姑娘扑去,想要将她赶走。虽然不知对方身份,但显然不是仙家,未免徒生枝节也是为对方考量,化羽觉得还是让她远离为妙。
姑娘不知化羽的善意,只觉得他和暮光是一伙的,见他扑来便假意逃离,半空中猛然转身,抬手撒下一把雪钉密密麻麻朝化羽飞来。化羽闪身躲避,发现那些雪钉外表似雪如冰,实则坚硬如铁,这一波还没完全避开,一抬眼,对方双手张开,更大的一把已经疾驰而下。
化羽立刻唤出离幻,飞快旋转形成一张盾阻挡袭击。
离幻绿色的荧光旋转起来堪与日月比辉,不仅威力了得也着实吸睛,一眼就被姑娘看上了。
就听一阵铃声,离幻突然离开化羽冲着姑娘的方向飞去,来不及反应,“嗖”地一下,绿光瞬间在姑娘手腕处消失,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
姑娘抬起手晃了晃腕间叮当作响的手串,然后狡黠一笑,反身就逃。
化羽完全傻了眼,怎么一晃眼离幻就没了。这可是离幻,是司剑给自己的——这下他可无法淡定了,孤注一掷冲着姑娘追了过去。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暮光在冲他喊话:“小子,当心,她是魔族!”
一团浓浓的紫雾朝他们袭来,姑娘一头便钻了进去。化羽不管不顾,眼下什么也不能阻挡他追回离幻的决心,于是紧跟着也飞了进去。
刺鼻的味道,呛得他喉咙发紧,呼吸艰难,眼睛也睁不开。屏住气闯过这片迷雾,周围渐渐明亮起来,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层峦叠嶂的山川,落差巨大的山涧,激流而下的瀑布已经冰封,巨大的冰剑一把把从山顶直插而下,形态奇异的树木上落满积雪闪闪地反着微光,还有漫山遍野那一片宛若百花齐放时嫣红一片的霞光。
好美啊,这种美不同于凡界的小桥流水,不逊仙界的缥缈神秘,它大气磅礴下又藏着瑰丽的细微点缀,还有空气湿润的冰雪气息。仙界和凡界都不是冬季,为何这里会是这般景象?
“这是哪里?”
“栖凤峡”那个风铃般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姑娘背着手,笑嘻嘻地看着他,“欢迎来到魔域。”
“魔——”
姑娘抬手扬起一团粉尘,化羽便没了知觉。
……
九天之上,司剑巡逻来到锁妖塔前,她抬头望着高高的宝塔,塔顶红色的亮光分外刺眼。
了却化羽和君书玉的事,眼下就只有这一件令她揪心了。
当时,她曾想借着“讨伐”殇戈一并为青羽洗冤,但花子卿说一码归一码,无论根由如何,妖类现身凡界造成混乱都是不争的事实,将其和殇戈一事联系也不能证明是殇戈蓄意报复,还会把事情弄复杂。真的追究起来,当初造成市井骚乱的究竟还有谁,来龙去脉要是查起来不仅大费周折,且结果很可能事与愿违。
况且,仙妖本不两立,天帝要处置一个上神,还会有心情为一个妖王平反?仙家不要脸面了?
司剑知道花子卿的话在理,为了一击打倒殇戈,她就没有节外生枝。可是,想还青羽自由难道就没别的方法了吗?
突然有人在她身后低咳了两声,是逸一,“哎,如今上了天庭,想见你一面倒不如过去方便了。”
“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寻你。听说你最近在这一带巡岗,就过来看看。”
司剑看着逸一,微微颔首有些不好意思,为了能和自己一同在九天供职,逸一放弃自己的追求来到仙医馆,对此司剑十分感激,却也因此增加了很多压力。她甚至有点害怕,怕今后自己还会麻烦甚至连累到他,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人,尤其是如今身边仅剩的这一位。
“抱歉,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要适应,就没腾出工夫去看你。”
“所以,我就来了。”逸一面带微笑,心中却在皱眉。他太懂司剑的心思,也因此充斥着满满的忧心,她这辈子是被这父子二人吃定了吗?但愿能帮她医好这些心病,重拾那个无忧无虑的司剑。
“明日是帝君的大朝。”逸一说道。
“我知道。”司剑不解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事。
“咱们这位帝君继位以来锐意进取,每次大朝都要听到一些新的革新建议。各位身居高位的仙官神使常常因为没有新鲜点子而苦恼。我呢,方才就给你的顶头上司出了个主意。”
“献光神君?”
“嗯。你不问问我出的什么主意?”
“神君掌管天庭卫,你一个医仙给他出主意?”
“你又小瞧我了不是?神君不是还受命兼管镇妖司嘛。我就跟他说,这妖呢也有善恶,所犯过错也各有原因。况且,镇妖司不应只是镇压,而应在教化,若是能教他们改过自新岂不更能彰显仙家德威?所以,我建议他在大朝上提议,每两百年重新核定锁妖塔内关押的囚犯,给予表现优异者释放或者减刑的优待。”
司剑的眼睛亮了,中间夹杂着点点莹光,她知道逸一的初衷,原来他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神君他答应了?”
“答应了。他正愁没有好的点子上报。不过,报上去也只是个建议,后续如何还要看帝君的考量,真到诏令下达又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
“有机会就好。”司剑看向逸一,露出一个久违的舒畅笑容。
魔域内,姑娘将化羽迷晕带回了家,不料被闻讯赶来的母亲大人堵在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