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逸一并没有回应君书玉的质疑,而是冲司剑说了句:“司剑,勾魂索还带在身上吗?”
司剑一愣。自五百年约满之后,她和府君就未曾碰面,因而作追魂使时使用的勾魂索还没还回去。
逸一知道她虽不主动登门,却有随身携带勾魂索的习惯,这一句只是提醒。
就见他话音落地之时,衣袖飞扬一道银光闪过。斤两猛然张大口鼻,连一个音都没来及发出,虚禹的魂魄便已从他的肉身剥离。
有了逸一方才的那句提醒,不等虚禹逃脱,司剑扬手甩出勾魂索,多年不用依然手感精准,一把就卡住那枚魂魄,然后将锁链在手腕处绕了几圈,将虚禹的魂魄拎在手里。
这个工夫,逸一已经俯身从斤两脖颈处抽出一枚银针。
九耀封魔针,只一针便将移魂逼出,想当初自己可是足足挨够了九针,而且针针入骨,想到这里化羽就止不住打了个激灵。
逸一说斤两还要昏睡一阵子,于是将他暂时安置,然后头前带路走进无名居废墟。
时隔多年,又面对一片残垣,他依然轻车熟路进入密道,找到放置冰棺的那座密室。无需言语,行动已经告诉在场诸位所谓的那些指控并非虚妄。
冰棺中的虚禹虽然肉身完好,却已不复当年风采,难怪他要想方设法移魂到年轻的修仙弟子身上,最后狗急跳墙竟敢要挟逸一。只是,逸一真就不吃这一套,他是当真不怕还是早已做好了打算?
化羽只能暗自猜度且看他下一步如何行事。
在冰棺前站定,逸一冲着司剑手中的虚禹魂魄开口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作为一枚魂魄,这里又不是阴阳界,虚禹纵然再不甘心怎奈无法开口发声,只能听逸一继续说道:
“我方才不说话,不是认下你所有的指控,而是,我已经不在乎你所谓的威胁。今天在这里,当着剑仙和冷仙的面,我不妨实言相告。
虚禹,当年在奉仙门外见到你,你怼天怨地,怪仙门不公,一身桀骜的少年脾气的确有打动我的地方。
我承认,得知你来自百里氏的时候我确实惊喜,从而萌生让你为我做事的想法。但我也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会教你、助你,虽不指望你修成仙身,但也愿你练就一身真本事。
可是,你不该自作聪明,明明寻得《修元经》还谎称未得。后来,怕实在瞒不过去,又多了一分心眼将誊录的版本交回,自己留下真迹。
我猜,你在那时就在为自己留后路。你并不知道我找那本书的真实缘由以及用意,你只想着留下真迹总归是多一个筹码。
可惜,我当时虽然怀疑过你交回的那本并非从百里家所得,但碍于颜面还是没有追究。结果,你非但自己修炼其中内容,还利用此书制造事端,残害无辜同族,祸及万妖谷血流成河。
还记得我为此事震怒吗。你假意悔过,交还了半本《修元经》,并将另外半本的下落推到了百孤子身上。然而,你根本没有知错,只是行事越发隐秘。
我当真是恨,恨极了我自己,是我一再的心软,是我为颜面所累,这才放任你至今。要说错,我承认,这个根由是我。”
逸一的话让在场三位不同程度地受到惊吓,一时间纵然胸中千万疑问竟然都说不出口。
逸一的目光扫过他们落在司剑身上,然后挑了下嘴角,一声轻叹后语气反而轻缓了许多,
“虚禹,你不是一直都对自己无法修出灵元耿耿于怀吗?你虽不是修仙的上品,却也并非朽木。加上半妖本就天生妖核,只要认真修行,生出妖元不算难事。但你知道你为何一直都炼不出来吗?”
说着,他俯身从虚禹肉身的肩胛骨缝处抽出一根银针送到魂魄面前,“在我第一次对你产生怀疑的时候,我就半封了你的妖核。这样虽不影响你修习术法,但无论修为如何深厚,距离成元都始终会差那么一点。这才是你永远都修不成的所在。”
虚禹无法发声,否则一定不顾一切地破口大骂,原来自己的一生都不过傀儡一般被他玩弄了。
但逸一仿佛听到了他的叫骂声,“今时今日,你依然只能看到对方的过错。但凡有一日你能真心知错,都不至于——”
逸一停顿了,没有继续而是掉转口吻,“也罢,我现在抽了这枚印针,待你还魂便可以做真正的自己了。”
“逸一?”司剑和君书玉同时质疑道。
逸一只是轻抬手止住她们,这才说道:“我不能伤你,却也不能再姑息放纵你。我的错我要认,你的错也当自己承担。所以,你将被流放幽魔境,此生此世。”
幽魔境多用于囚禁那些没有资格被关入锁妖塔的恶灵妖邪,此秘境没有回头路,一旦进入便是生生世世的流放,纵然修成妖元又如何,一样的生不如死。这大概是逸一能做出的最严厉的惩罚了。
虚禹的魂魄在勾魂索内翻滚挣扎,如果不是被锁链困住,他此时的愤怒情绪恐怕能让他原地爆裂。
但逸一怎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他接过司剑手中的勾魂索然后安排好了一切,直到幽魔境入口开放的一刹,他才松开勾魂索,强行令灵肉合一,紧接着便推虚禹进入了无尽深渊。
直到通道关闭,虚禹都无力反抗,也没有机会开口说一个字。
这让一旁的化羽看得心惊,逸一如此干脆利落地处置了虚禹是要阻止他讲出更多吗?他不由如此揣测,甚至后悔自己方才没能找出由头暂停他的举动。
事已至此,就在几位上仙转身之际,化羽实在憋不住脱口而出:
“医仙前辈,您方才说虚禹若是有一日能真心知错也不至于此,那前辈您呢?您可对自己往日行径真心悔过呢?”
此言一出,司剑和君书玉不约相视一眼,她们本来打算事情告一段落再找逸一问个明白,谁知化羽竟不知轻重问得如此直接。
逸一停下,非常平静地回了句:“本来,我也是要说清楚的。各位,请吧!”
竹林内,医舍之后,有凉亭一座,名曰知风。
化羽惊讶,自己曾来过竹林多次,却从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座凉亭,古朴雅致,徐徐间有风来过。逸一煮上一壶竹叶清茶,水气袅袅,裹着清香久久不散。
化羽骤然醒悟,知风便是逸一的虚化境,医仙的世界广阔于无尽天地,故可以渺小在方寸间的一座凉亭。
水声“咕咕”,逸一将茶水斟一半入茶盏,然后缓缓开口道:
“我知道,所有做过的事终究无法如风过无痕。不想面对的,以为可以隐藏的不过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原来,逸一当年以凡人弟子身份修仙,打从开始便立下成为济世医仙的壮志。然而,岁月漫漫,仙途坎坷,经历久了,原本淡泊的心也会起波澜,尤其是看到那些与自己修为相当甚至资历不及者都纷纷进阶成为上仙,而自己费尽力气才只是拼下医仙的名号。
那种落差或许可以用洒脱的一笑带过,但是,明明自己仙术更高,对医术的造诣更精,却碍于阶品不得不听那些自以为是的上仙吩咐,那时的逸一开始感到愤懑不甘。
后来,幻虚境内先后来了两位仙,一个是仙胎托就的仙界宠儿,一个则是侍奉灵宝天尊身侧的往日仙童。逸一本想与她们结交拓展自己在天家的人脉,却不想真心欣赏进而倾心相待,与她们成为挚友。
就在逸一以为自己可以抛却那些虚妄名头专心医术造诣的时候,两位挚友先后擢升上仙。
虽然,她们待自己依然如初,但对逸一来说却是不小的打击。即便是朋友,他也不愿做那个仰望者。
扪心自问,是自己修为不够,仙术不精吗?并非。
他所差的正是起初他就意识到的,在仙门在天家,他都显得太过渺小,没有背景,没有助力,便只能低人一头。所以,他明白要想成就就必须比别人更强,强出许多才有机会获得和别人同等的待遇。
可是,自己天资不够吗?修习不刻苦吗?也都不是。如此,想要快速提升修为的话——逸一看着手中的麒麟令心思活动了。
因为处事严谨,又性格淡泊,所以万经阁的管事一职被交到了他的手上。一直以来,他都恪尽职守,从来不曾越矩,可是近水楼台,只要小心应该不会被发现。
于是,逸一斗胆进入了封藏禁书秘籍的地下室。仙家将所有查收的仙门以外修习典籍统称为《无量约法》,这里门类众多,逸一从中挑选那些有助于快速增进修为又不违背道义的秘术修习,即所谓的捷径。
他可没有化羽那般过目不忘的本领,看得多了便做起笔记,一些令他惊叹的功法,甚至一些对医术见地有帮助的内容他都记录下来,回去后依然偷偷翻阅。
但是功法修习需要刻苦演练,为了避人耳目,他便寻了一处距离仙境出入方便,却又不易被察觉的地方,就是五梅峰。
那时的五梅峰根本没有这个名字,在苍茫的万仞山脉中只不过几座不起眼的小山包。而当时的逸一也刚从司剑和君书玉那里开始接触机关阵法,也正觉得新鲜。
一来可以练手,二来也做个双重保障。于是,他在五梅峰当中的山包上修建密室,日复一日开始偷偷修习秘术。
那些年头里,逸一的修为仙法果然精进飞速,终于一日脱颖而出晋升成为上仙。
成为上仙的逸一在仙界的话语权自然非同往日,不仅在各类法会上有了一席之地,他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传播医道,逐渐地声名鹊起,有了医仙翘楚的地位,更是被誉为最飘逸俊朗的上仙。
在仙界的成就并没有让逸一止步。
你一旦尝到过甜头是很难收手的,再者,那些所谓的禁书秘术中还有许多医道术法记载,令他叹为观止欲罢不能,就比如化羽曾亲自实践过的宿养重生。
所有这些都让逸一忍不住不去查阅,于是,在偷习秘术这条路上他越走越远,无法自拔。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逸一瞒得住境内诸仙,却阴沟里翻船被一个凡间弟子在打扫时无意间发现了他的秘密。这个弟子正是秦丰。
秦丰并没有告发逸一,而是提出条件,要逸一帮助自己在终试中通关,并且收他为仙徒。逸一权衡再三终究答应了。
逸一为秦丰徇了私,并且收他为徒。好在,此后秦丰表现乖巧,修习功课也非常努力,因交易而达成的师徒关系渐渐稳定,好像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逸一也因此事反思过往,决定彻底戒掉不再偷看任何《无量约法》,他甚至在想一个自然不突兀的理由卸掉管理万经阁的职责。
可他不知道,秦丰并没有他表面装出来的那般踏实懂事,他常借着为逸一打理日常起居的由头偷用他的麒麟令,事后再若无其事地放回原处。
当逸一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秦丰不但偷看了不少秘籍,还和自己一样做了笔记。而他记录的都是急功近利不择手段的术法,不乏许多邪术。
逸一震怒,比起功利和虚荣心这些瑕疵,他无法容忍明显的品格扭曲,而秦丰的作为已经触动了他的底线。
这一回他没有徇私。于是,秦丰以偷看禁书的罪名被逐出幻虚,并永远剥夺了他修仙的资格。逸一也自请受罚,顺理成章地交出了麒麟令。
后来,以此事为戒,殇戈令君书玉再造一块麒麟令收在自己手中,并且设置了两块麒麟令同在才能打开地下密室的机关。
秦丰知道,这个时候即便自己告发逸一也不能抵消罪责,还会被当做是报复诬陷,给自己已成定论的修仙完结再扣上一个不敬师尊的恶名。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然而,秦丰走后,逸一却惊愕地发现秦丰记录的那些邪术笔记连同许多自己的笔记都不见了。
逸一意识到,自己还是被秦丰那小子给算计了。于是,他追到凡界,找到秦丰质问那些笔记的下落。
秦丰被逼得穷途末路,他虽然知道医仙不可能杀人,但也意识到如果不交出笔记他便终日会被逸一追讨,如果交出来,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也休想再成仙了。
同时,秦丰对逸一事发后不徇私不袒护的做法也是恨极的,他也不想让他好过,无论是以什么方式,只要能报复到哪怕一丝半点也好过什么也不做。
于是,秦丰选择在逸一面前焚身跳崖。让赫赫医仙眼看着自己命陨,不是修过医道的人是不会懂得那种折磨的。
秦丰死了,临死前佞笑着说:“我给那些笔记起了个非常了得的名字,叫——《修元经》!”
这便是《修元经》的由来,可同时它也随着秦丰的死下落不明。逸一遍查有关秦丰的一切讯息终无所获,直到他无意间发现了秦丰的一本古籍查阅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