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书玉走进山洞,眼神划过化羽兴奋的表情朝石台上的茶碗望去,不由深吸一口气。且不论是否达到灵器的品质,就算是一只普通的茶碗这样子也太——丑了吧?
她真从未见到过如此难看的东西,对于这位一向追求完美、注重细节的上仙来说,看着这样的东西简直是种折磨,她只觉得自己浑身每一个毛孔都长出了刺。
这是别人家的徒弟,她努力克制着情绪,孩子第一次做个物件,不能打击。
君书玉如此做足了心理建设,这才勉强用平和的语调说道:
“做好了啊?那——就试一下?”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向茶碗中缓缓注入清水,然后用手轻轻端起茶碗看了看又轻轻一嗅,
“方才你取洞外的野菊入灵,是想即便清水也能溢出花香?嗯,想法倒是不错,只是——”
话未说完,君书玉就觉得脚面上有些湿,低头一看的工夫,一只碗底霎时掉落,和水一起砸在脚背上。
君书玉抬起头用惊讶万状的眼神瞪着化羽,若这家伙真是自己的徒弟,此刻她必然已经抽出水怪连同逸一的山洞一并再砸一回。怎奈,眼前这个用胳膊挡在面前的少年可是司剑的爱徒,还真是轻易动不得。
君书玉深深深吸一口气,掉头走了出去。
星光开始闪烁逐渐暗淡,日月相交的时刻就要到了,时间如此飞快流逝,可这样的资质要她怎么教啊?还好自己方才一时改了主意,没把那块青玉拿出来,想起来真觉得后怕。
“仙上!”身侧突然传来化羽的声音。
只见他恭恭敬敬,一边施礼一边道:“仙上,弟子愚钝,您就消消气,我一定再接再厉,竭尽所能!”
态度倒是无可挑剔,算了算了,司剑嘱托在前,这孩子虚心受教在后,自己大概是真的不适合带徒弟才会这样吧。
君书玉想着,于是转过脸,“行,那就再来,做不好休想休息!”
“是!”
君书玉想着司剑着急让化羽修习铸灵术是想他在铸剑的时候能够有点作为,既然如此不如适当走走捷径,于是说:
“我教你炼铁!”
对于君书玉来说,这是铸造仙兵最最基本也是简单至极的术法,炼得上乘不易,但是炼成不难,这样总能教会吧?
……
一番手把手言传身教之后,总算有了点样子。
“都学会了?”
“应该——学会了吧?”
“那好,你自己炼一块,这么大,”君书玉拿手比量着,“够一只匕首的就行。”说罢,转身出去,独留化羽一人行事。
君书玉在山洞附近寻了一处舒适的阴凉处稍作休憩,料想有了前面手把手做成的样子,化羽自己做也应该差不到哪里。
……
不知不觉暮色将至,君书玉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天边晚霞散去落日最后一丝余晖,瑰丽过后带着一抹意犹未尽的忧郁气质,反觉更加迷人。她直起身眺望天际,眼见着光线在眼眸的缝隙中逐渐暗淡……
突然,一声巨响,伴随着一朵烟花在她身后绽放开去。
君书玉纵身跃起站定后却见山洞处烟花褪去浓烟四起,然后就见化羽灰头土脸地从里面冲了出来,不断地用手呼扇口鼻,狂咳不止。
君书玉一时竟看傻了眼,铸灵千余载,不擅此术的仙友她见的多了,却还未见过连炼炉都能炸毁——山洞也能给炸塌了的操作。
为何别的仙友教出的徒弟不说多成气候,至少也还板板正正,但自己不过代课两日,再看眼前的化羽,本是多么明媚俊朗的少年郎,此时简直就是从地底下刚挖出来的。
君书玉又惊又气,止不住浑身战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化羽止住咳嗽直起身,他看到对面的君书玉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
此时,月已挂上枝头,星星也亮了,月光洒在化羽脸上,他的那个笑容羞赧中又藏着一丝狡黠,满是烟灰的面颊上一双眸子清澈地闪烁着星光。
那一刹那,君书玉竟然愣住了,甚至忘记了生气。
就在二人相对都还没开口的时候,突然一抹白光快如闪电,一晃眼间逸一那飘然的仙袍已经落摆。
他站在二人当中,看着塌陷的山洞,抬手一指:“谁干的?”
化羽赶紧上前认领道:“仙上,是我不小心。”
“不小心?你这不小心得够厉害的!”
见逸一脸色惨白,一副怒容也是不多见,君书玉紧赶几步上前道:“一兄,你知道的,司剑不是让我教她徒儿铸灵嘛!”
逸一看着君书玉那张平静中又透着几分柔和,甚至略带笑意的脸,双手一叉,“我说呢,原来是你教的。怎么,当初你自己没砸痛快,现在换徒弟来?你诚心毁我是吗?”
君书玉见逸一在气头上,也自知理亏本应好言安抚,但她自己心里还别扭着呢,便也不想对逸一服软,于是回敬道:
“一兄,这徒弟是司剑的。我可记得你刚还说过,司剑的徒弟便是自己家的孩子,定要用心教导。怎么,区区一个山洞就舍不得了?再说,这一个不起眼的破山洞什么时候跟医仙扯上关系的?难道是医仙的另一处仙舍?寒光殿上报备过吗?”
别看君书玉平素不喜多言,这真怼起人来嘴皮子也是不在话下的利索,大概是和司剑相处久了耳濡目染吧,倒是司剑自回归之后话反倒少了,仿若这二位互换了性子。
逸一被君书玉噎得没话说,他瞪了化羽一眼,言道:“算了,看在司剑的面子上我不计较了。”
又冲化羽怒道:“你小子,好好学。若不成器,看你家仙师不一刀刀剐了你!”
说得化羽不觉当下就感到皮疼。
说罢,他一甩衣袖消失无影。
难得看到逸一气急败坏、口出恶言的样子,君书玉倒是觉得有趣,却还克制。不料,化羽一个没绷住“噗嗤”笑出了声,引得君书玉也把持不住这才侧过脸“咯咯”乐了几下。
“仙上,你笑起来很好看。”谁料,化羽竟然脱口而出。
君书玉一愣,没等她反应,化羽接着又是一句,“为何不多笑?”
“你个小家伙!”君书玉这才柳眉一挑,故作怒气,“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还敢油嘴滑舌!”
“我知道错了。”化羽说着竟然找了块石头坐下,“可是,事已至此,仙上您要罚就罚好了。”
君书玉刚要说话,却被抢白道:“不过——都忙活一天一夜了,先喘口气吧,一会儿挨罚也有力气。”
君书玉看着他用衣袖擦脸,露出眼睛周围一片白皙的皮肤,简直哭笑不得。
谁知化羽看了她一眼,胳膊从脸上拿开将身旁的石板擦了擦,“仙上,您也过来坐嘛,这边空气好景色也好,我们聊聊天。”
那一刻,君书玉仿佛被这三言两语说动了,竟然丧失了拒绝的能力,真就走了过去,隔着段距离与化羽并肩坐下。
“在这里看星空,感觉星星都离自己近了。”
“嗯。”
化羽歪过头看了君书玉一下,“仙上,刚才医仙前辈说这个洞也被你炸过一次?”
“不是炸!”
“那是什么?你怎么惹恼他的?”
君书玉侧眼轻轻瞄了他一下,“你想知道”
“愿闻其详。”
“那说起来可就话长了。还要从一枚花铃讲起——对了,你当日是想做个风铃?”
“嗯,说来仙上还没给点评呢。”
“风铃看似简单,却工艺繁杂,十分考验铸灵者的技法。当时,我只觉得你想法大胆,能有如此魄力的学子想来资质也该不差。”
化羽听出这话中的讥讽意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实话说,我平时也没觉得自己笨,可偏就——唉,让您见笑了。”
“见不见笑就罢了,这山洞炸也就炸了,但你可是第一个毁了我亲手铸灵器皿的家伙。这个——哼,我得记一辈子。”
“一辈子?神仙的一辈子那么长,这点小事不至于记那么久吧!”
“不至于?谁说神仙就得胸襟开阔,就不能记仇?千年以前我砸过这洞一次,时至今日那位医仙兄台还不是念念不忘?”
“所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那花铃是什么?”
看着化羽那双真诚探索的眼睛,君书玉止不住在心底乐了,有时候活得久了,讲讲过去的事也好,谁说神仙就没有年少轻狂时,于是淡淡地看了化羽一眼,然后说道:
“我初见你画风铃图纸的时候就想起我那位朋友做的花铃,心想这看似简单又没什么用处的仙器,除了她大概没谁能够做得那么完美了吧……”
于是,君书玉向化羽讲起那段三位仙友相识、相知成为挚友的往事。化羽听得出神,渐渐便想起了什么——花铃?他只觉心口一颤。
待君书玉讲完便问道:“您刚才所说的三位仙友,除了医仙前辈,第三位,您那位做花铃的朋友是——我家师尊?”
君书玉轻轻眨了下眼睛,“我正要同你讲,没错,她就是你家仙师,仙界唯一的剑仙——司剑。论及铸灵,仙界中我所佩服者寥寥,她属其一。
不在仙法多么高深,你要记住,铸灵所得均是灵器,仙者之器皆为仙器,行道施恩谓之法器,然灵器有灵,一如铸灵者的品行,若仙品有亏,即便再神通的灵器也是下品。学习铸灵首当谨记此法。”
君书玉的话字字有力,但化羽却有些恍惚,想到当年赠铃、还铃、再次相赠到毁铃断情,自己的行为还真是既冲动又绝情。
看到化羽的眼神有些恍惚,君书玉想起昨日时他也曾有过的刹那落寞,于是问道:
“化羽,你说你会扎风筝?”
“啊?”
“你说你扎过风筝的时候眼神里似有幽怨闪过,是有什么难以言表的心事吗?”
“这个——”
“怎么?我都同你讲了经年糗事,你倒遮遮掩掩了?”
“不是的,只是——”
“只是想起来会痛,像道伤疤不愿面对?”
“你——你懂读心术?”
“在仙家,读心术是被禁止的术法。是你的眼睛,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但是,藏不住秘密。所以,是什么让你念念不忘,却又说不出口?”
“不是说不出口,都是一些凡尘往事,不过那些年月里万千凡人之一。仙上也想听?”
“嗯。公平起见,我想听!”
“那,好吧……”化羽于是讲起自己在红土村时的那段遭遇。
那段他口中不过万千凡人之一的故事却听得君书玉心如刀搅。这位不曾去过凡界的上仙对凡人的所有了解仅限于仙友口中的只言片语,听了化羽的亲身经历才会惊讶不已。
“所以,你才想要修仙?”
化羽长舒一口气,“过去,我一心做个凡人,觉得只要有亲人在身边,简简单单,平凡一生挺好。但是——我受够了做一界凡人的渺小无力,我想保护更多人,就必须让自己变得强大!”
化羽的眉宇间有着少年的硬朗和英气,君书玉惊讶于经历过这些苦难,曾被踩进泥土的他抖掉灰尘,眼神中没有世故也无怨戾,反而依然洋溢着少年般的坦率、纯粹,他有一颗怎样的心呐,坚强得让人心疼。
“但是,依然会痛?提起往事,依然会心痛?”
“痛,当然。那些过往不曾忘记,我也不想忘记,但我受得住。不但受得住,我还能笑着说起。”说着,化羽看着君书玉嘴角上扬,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痛,没有关系。痛过,说明你爱过;痛着,说明你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一切就皆有可能。”
此时,第一缕朝阳划破空际,洒在他们面前。
“朝霞真美。”化羽仿若情不自禁。
君书玉看了他一眼,“但我更喜欢晚霞。”
“为什么?”
“嗯?”
“你那么说不正是想让我问你问什么吗?”
“好吧。”君书玉悄然莞尔,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回道:“朝霞是云彩极尽美态迎接朝阳的样子,她的美是热烈的,是新鲜的;但晚霞却是云拥抱落日的最后一刹,她的美虽然有些落寞,却是穷尽所有,付出一切的——壮丽!”
君书玉的声音是柔和的,一如她眺望远方时颈部的曲线,但化羽却被深深感染,穷尽所有,付出一切的情感即便寂寥、即便落寞,也是壮丽之美,无怨亦无悔!
化羽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波澜,为了掩饰情绪,他站起身,随性地甩甩衣衫,“怎么说着说着天就亮了。仙上,”
他转头看向君书玉,一抹光正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眼角微微上扬的线条配合嘴角的弧度,好看得不输此刻的霞光。
“继续吧,咱们得赶进度了。”
此话一出口,君书玉先是一愣,随即在心底偷乐了。
化羽可不知道,自他炸掉山洞的那一刻起,君书玉基本就已放弃了,一个人有没有天赋其实不用太久就能分辨。纵然司剑视他为宝,逸一将他夸得旷世无双,但铸灵——他的确不行!
“好吧。”君书玉没有立刻打击化羽,反正司剑拜托自己教他几日铸灵,那便教几日吧,至于能学成什么样,“呵呵——”
“咱们换个地方。”君书玉说着已经起身带路。
“那——这里?”
“等空下来再说吧!”
听君书玉这么说,化羽赶紧跟上,“那个,仙上,能不能商量一下?”
“说!”
“待会儿,我要是做得还行,能不能给点奖励,以兹鼓励。鼓励一下嘛!”
“你想要何种奖励?”
“就——给我讲讲你们仙家的故事,比如我家师尊的事呗。”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