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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话 你若新芽

那时还没有竹林雅舍,作为已有仙号的正仙虽然有自己的独立居室,却是要和仙友共享仙院的。所以,那天,逸一将君书玉和司剑带到了当年他偷藏青羽的山洞里。
起初,君书玉还是各种嫌弃拘谨,在逸一百般“厚颜无耻”地纠缠下终于“盛情难却”,只好客随主便了。
那天,逸一搬出了他偷酿的药酒,声称内服外用效果俱佳堪称仙酒中的上品。
须知,上仙以下是不可以私自酿酒的,更别说聚众“酗酒”了。可是那一天就是那么巧,逸一和司剑一唱一和愣是拐着端正守礼的君书玉初来幻虚就犯了戒。
此前君书玉哪喝过酒啊,一杯两杯就醉了。于是,司剑和逸一有幸成为首批也是唯一一批亲眼见证君书玉醉酒的目击者。
一条水怪横空出世,将逸一维系几百年的秘密基地几乎荡为平地,山洞里还有好多逸一私藏的珍贵药材,一时间让他痛心疾首。
酒醒之后,君书玉十分不好意思,自然前往道歉,还要补偿逸一。
逸一于是趁此机会将君书玉为和司剑比试铸造的那把白玉宝剑讨来成为了自己的仙兵,还给他起名叫白术,便是上次教化羽剑术时唤出的那把。
司剑知道后就问君书玉为何割爱,君书玉答曰,她还从未见过像逸一那般厚脸皮的仙者,那把剑他定是惦记上了,即使当时不答应相信早晚也会被他算计去的。
其实,君书玉本来想跟司剑说,她造白术的时候不自禁地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司剑的样子,所以她造那把剑其实像极了一身素衣的司剑。只是,这句话始终也没机会讲出来。
不管怎样,司剑、君书玉和逸一就这样成为了幻虚境内最好的朋友。随着仙界里岁月无声,他们一起修行,一切经历,彼此了解,也更加惺惺相惜。
……
三位故友在见梅忘雪落下,走到梅树下相视一笑。
逸一动手从树下挖出一只青瓷坛。
君书玉说:“这是三百年前我用初雪酿的梅花酒。”
“书玉,你居然会酿酒了?”司剑惊道。
君书玉有些不好意思,“是啊,一直在学,总不得要领。”
“后来,还是劳我大驾亲自手把手地教,总算出师了。可惜,只出了这么一坛。”逸一说着拎起那坛酒。
谁料,话音刚落,还没容君书玉表示一下嫌弃,逸一就感到眼前寒光一闪,绝迹刀未出鞘已是杀气腾腾。
逸一下意识向后一闪,不忘攥紧酒坛,“司剑,你干什么?”
“当然是抢酒了!”司剑说着手中绝迹一挥打在逸一手背上,敲得他生疼。
趁其撒手之际,司剑刀尖挑起酒坛,将它扬到半空。
谁知,逸一反应也不慢,长袖一甩将酒坛罩起,收手抱进怀中。
司剑见这样也能被截胡,于是绝迹出鞘照着逸一面门而来。
逸一霎时满眼星光,随手召出白术挡在面前。
自打白术被君书玉送给逸一就鲜有用场,毕竟医仙走得向来是儒雅路线,喊打喊杀跟他实在不配。
绝迹敲在白术之上清脆作响,好在力度不大两柄仙兵都没有损伤。
但逸一心中却大吃一惊,他分明能感觉到司剑方才那一招起码带了三分认真。即便是当年在北地,自己蒙骗化羽娶了那小妖为妻,司剑拿自己撒气在雪顶动手也不曾像现在这般认真。
她在生气?又是在气什么?自己做过的那些她知道了多少?
飞快地,无数猜测划过逸一的脑海。
然而,近距离看去司剑的面颊上两朵桃花开得正艳,他于是又劝慰自己,司剑定是方才宴席上多喝了几杯,因为醉意分寸才没有拿捏得当。
想到这里,逸一一边躲闪招架一边冲司剑背后喊话:“书玉,快来帮帮我啊!”
司剑和逸一性格都比自己活泼,尤其年少的时候也常打闹,眼前的画面君书玉并不觉得陌生,所以从方才起就只是在一旁看热闹。
她知道,逸一和司剑交手向来只有被欺负的份,既然对方求救——于是,她的手便向腰间摸去。
“书玉,你帮他还是帮我?”司剑厉声道。
这个——君书玉迟疑了,两个都是自己的好朋友,于是她一把抽出水怪电光闪过已经缠住了酒坛,“我也抢酒!”
君书玉的加入破了司剑和逸一的尬局。
三位白衣上仙各持仙兵打在一处,飘摇身姿,俊逸招式于星空月色下尤显美不胜收,而那青瓷酒坛在半空中飞过来飞过去又平添了几分滑稽。
终于,他们打累了,止住兵戈,飞身于百宝楼顶对月共享那一坛梅花酿。
“诶,书玉,一杯足以,不能再添了。”逸一一把盖住君书玉的酒杯。
君书玉笑了,“你还当我是以前呢,年岁长了,修为长了,酒量难道就不能长吗?”
逸一转头看向司剑,谁知司剑只是悠悠地接了句:“你怕什么,反正这里是她的地界!”说罢,一仰头干掉杯中酒。
逸一一捏自己的大腿,只顾拦那边,怎忘了这位也喝得差不多了?好在——逸一晃了晃酒坛——差不多了。
君书玉说得没错,神仙也不能只长年纪,显然她不是不能喝酒而要看跟谁喝,虽然酒量依然垫底,但酒品却有显著提高。
逸一安顿好君书玉,不忘喂她一颗凝神的丹丸,然后和司剑一同踏着月色往回走。
……
宴席上,化羽眼见着司剑离去,独将自己留在那里,他的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相比自己对司剑提不起的恨意和掩不住的思念,司剑对自己似乎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漠,她甚至连多看自己一眼,多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她究竟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自己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为什么要答应收自己为徒?
化羽越想越无法压抑,他终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管不顾地离开寒光殿一口气奔向司剑的仙居,却扑了个空。
他看着那些枯木被月光映照得竟有几分美态,心情却低到了谷底。化羽正在犹豫是原地等待还是去别处寻,一对人影却映入了眼帘。
就见司剑和逸一一前一后走进枯木林。
“司剑,”逸一开口道。
话音刚落,司剑突然停下,紧接着猛然转身,绝迹直接出鞘冲着逸一的面门横扫过来,夜幕下一道寒光十分耀眼。
逸一赶紧向后仰身躲过这一下。但那刀锋所带的灵力分明比方才更甚。如果说在君书玉那里时司剑的进攻有三分认真,此时便至少有五分。
逸一来不及多想,绝迹的的刀尖已经冲着他的鼻尖袭来。逸一脚尖擦着地面拼力躲避,但绝迹始终紧追不放。
当绝迹凌空再次劈下的时候,逸一唤出白术用剑身挡住这一劈。
“司剑,别闹!别以为你喝多了就可以欺负人!”逸一一边招架一边表达着抗议。
“欺负你?那我就欺负了!”
“喂,你到底想怎样?”
“打架!哪儿那么多废话!”
“明知道我打不过你,我认输行了吧!”
“干嘛唤白术出来,你的九曜封魔针不是天下无敌吗?”
司剑此话出口,逸一郁结在心头的疑惑终于解开了,她今晚频频冲自己发脾气为的原来是这件事。这么快就听说了?还好只是这件事!
想到这里,逸一突然向后抽身同时放开手中的白术。
司剑见他丢开白术便也松手绝迹,一刀一剑在星空中缠斗,此二位这才面对面把话说说清楚。
“司剑,你就是为这个生气?”
“我把他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帮着照顾的?”
“是,我是没做好。但我也是不得已啊。而且,我已经竭尽所能帮他减轻痛苦。”
“减轻痛苦?断羽之痛不止疼痛更是羞辱!”
“这件事我真的不知。殇戈的计划不会跟我讲的!”
“没有封魔针他殇戈如何做到?”
逸一清楚记得是自己第一针下去化羽的应激反应张开羽翅,殇戈正是抓住这个当系斩断他的双翅。他早有布局,自己也不过是被他利用了。但无论如何,司剑的质问并没有错。
“是,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他,辜负了你的嘱托。要打要罚都是应该的!”
说话间,逸一手掌突然一翻,白术应招被他收回灵脉。绝迹紧追而至,刀锋直逼他的脖颈。逸一挺身站直,完全没有避闪的意思。
司剑果断发出指令,绝迹的刀锋停在逸一脖颈前,再近一寸就要贴上了。
“他的妖元被封印,但已修出新的灵元。”逸一继续道,“我看过,新的灵元根基扎实,在同等修为里实属上乘。如今,你正式收他为徒,我和书玉都会把他当自家孩子对待。我们好好教他,助他早日飞仙,日后也可护他仙途顺畅。”
司剑此番举动,一来的确是为发泄心中不快,二来正是要逸一的一个承诺。
因为,在殇戈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化羽顺利飞仙单靠自己是不够的,她需要全心全意的帮手,君书玉不在话下,但逸一——她知道逸一对化羽难免心存芥蒂,但仙家重承诺,他既然许诺了日后便会好好兑现。
于是,司剑手腕一扬接住绝迹,“那好,就依你所言。从今往后,往事不提,我们同心协力!”
说着,司剑向后退了半步,手持绝迹向着逸一行了一个谢礼。
恭敬谦卑的一礼让逸一的心口被狠狠地拧了一下。他克制情绪拱手还礼,将眉眼藏于衣袖间,然后退步转身衣袖飘摇迅速消失。
化羽躲在暗处看了一场真正的神仙打架,心中自然大呼过瘾。
这还是他第一次旁观司剑以上仙姿态挥舞绝迹;而逸一,自上次竹林雅舍看过他小试身手就知他剑术也不差,却未想与剑仙交手一样不见逊色,所有的避让躲闪灵动飘逸,手中仙剑招架得恰到好处。
在暮色星光下看他们两个白衫摇曳,刀光剑影处竟是一场绝伦的视觉盛宴。但真正打动化羽的却是依稀传来的对话。
原来,她对经年故友出手不是切磋而是问责。她曾把自己托付于逸一,所以她气他没有看好自己,怨他亲手用封魔针封印自己,更恼他做了殇戈的帮凶,给了自己断翼之辱。她原来是这般在意自己的?
扪心自问,自己其实从未当真恨过她。只是弯刀相向的那一刻他觉得心痛、心寒,所以他有怨过却从未恨得起来。
方才寒光殿上,当四目相对,化羽就知道即便是心底的那层怨念在那一瞬也已烟消云散,何况是亲耳听到那些话!
化羽心头一股暖流一丝悸动。
司剑收起绝迹,努力定了定神。从方才起她一直压制着酒力,如果不是故意让自己喝多几杯借着酒劲她怕就不能像刚刚那样一鼓作气,畅快淋漓。事情已罢,才觉得酒劲上头,身体有些飘忽,于是转身往回走。
林中,月光下,她一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如少年般青涩,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朝他走去,看到他的眼瞳中有星星的影子。
司剑伸出一只手,手指轻轻划过化羽的鬓角落在他的颌骨上,“疼吗?”她的声音轻轻的,绵绵的。
化羽盯着她的眼睛,眼眸中似有流云划过,月光在里面驻足。她的手指却有一丝冰凉,让他不自禁地一把捉住。
司剑只是望着他,然后头一沉,一头倒在化羽怀中。
这还是第一次,她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用这种语气问他:“疼吗?”,又是第一次这样猝不及防地将最柔弱的样子展现在自己面前。
化羽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弧度,他将司剑抱起轻手轻脚将她送回房间,安置在床榻上,然后用温热的手指为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第一次这样近这样无所顾忌地端详这张脸,心月一般的弯眉,微微上扬的眼角,嘴唇像熟透的桃子一样轻轻嘟起,分明是一张清新柔美的面孔,偏要以冷峻孤傲示人,只有熟睡中才会展露出原本的样子。
化羽看着这样的司剑不自禁地笑了,他纵有过千百种笑容,羞涩的、爽朗的、明媚的、挑逗的,都不及此刻从心底发出的芽,如藤蔓般攀延开出最新鲜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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