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里,鬼幽夜没有任何传唤,相距咫尺,但她的所有布置和安排仿佛都和自己无关。
化羽度过了夜王宫内貌似最平静的三个夜晚,但他知道一切不会那么简单。鬼幽夜俨然已将自己排除在了计划外,眼见的云拓才是她的心腹之人,自己嘛充其量算是个道具吧。
化羽如此想着,却听房门被轻轻敲响,接着传来九善微微的声音:“小爵爷,我可进来了啊。”
说着,九善微微已经推门走入,将手中的朱漆盒子放下。
化羽从里间走出,伸了个懒腰说道:“怎么,到我出场的时间了?”
九善微微听出这话里带着些许情绪,她淡淡一笑,打开盒子,“我给您送喜服来了。我伺候您试一下?”
化羽瞟了眼盒子里灿灿的珠光,随口道:“行,试试吧。”说着转过身,张开双臂。
九善微微取出喜服为化羽穿上,她很仔细,动作很轻,好像生怕弄皱了。
衣服一上身,化羽就感到了足足的分量。
他低头看着胸襟衣摆上的金丝和珍珠,一件男子的礼服竟然做得如此华丽也是不多见,看来自己真是被当做嫁进王宫的金丝家雀被对待了。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从鼻腔里发出一丝轻蔑的嘲笑。
九善微微何等敏感,立刻回了句:“是有哪里不妥吗?”
化羽不想多事,于是说:“我只是惊讶,这么短的时间怎么来得及做出这么精美绝伦的礼服?”
“劝王上大婚的事隔三差五就会被提上一提,所以这喜服是早就预备下的。这几天按照您的身量修改了,又奉王上之命加多了珠宝点缀,其实也是蛮紧张的,还好如期完成。”
九善微微语调平平,好像只是在例行公事回答问题。但化羽还是感到她在为自己整理衣服时,划过后肩的手突然停了一下,然后就听她接着说道:
“挺合身的,看来不用再改了。”
说着,九善微微转到化羽面前,她的身量本就比化羽低一大头,却目视前方说道:
“我不擅长梳男子发髻,等会儿找个手巧的丫头来伺候您。没有别的事,我就退下了。”说着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退到门边才转身离去。
化羽觉得九善微微今日的举动很是反常,她好像情绪不高。
今天这样的日子她怎么是如此反应?也对,又不是她家王上真的大婚,鬼幽夜的布置里又怎会少了她九善?想必她这心是在为晚上提着呢,这么想似乎也能说得通。
果然,九善微微走后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小丫头,话不多,手脚倒是麻利。她为化羽梳好发髻,又小心翼翼地戴上帽冠。
帽冠的分量自不必说,单是上面的一颗大白珠就价值不菲,间隔的红色宝石镶了好几排。鬼幽夜也真是下血本,只是一场戏而已用得着这么奢华吗?
化羽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他真心实意娶过的两位妻子,她们的婚礼都简单得甚至可以说潦草。而今时今日,自己华服金冠准备迎接的盛大典礼却不过是一场傀儡戏,红尘种种真的让人唏嘘。
“爵爷,”那一直闷声做事的丫头突然开口,“长侍大人方才吩咐,说您整理齐毕就让小的服侍您离宫。”
化羽的思绪被这一声打断,“离宫?”
“嗯。按照大典礼仪,您需由主婚使从王宫正门迎入,一路完成各项礼节,方至正殿与王上行礼。所以,您先要从侧门离宫。”
“现在就要?时间尚早吧?”
“按照规矩,是在这个时候。”
化羽虽然不信,但是想来必是鬼幽夜的安排,便不想难为一个小丫头,随点头应下。那丫头已经麻利地取来披风。
一开门化羽傻了眼,门前廊下列队站着一排侍从,手里或捧或拎不同器物,然后簇拥着他朝王宫最不起眼的一座偏门而去。
化羽的心里其实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希望鬼幽夜达成所愿,却对她即将开展的行动忧心忡忡,毕竟个中细节他全然不知,会有几分胜算冒多大风险无法估量;
但同时,他又告诉自己何必多想,既然对方将他排除在计划以外,那么自己就依她所愿配合演出就好。因为,说到底终归是一方王权之争,并不是大道又何必较真?
愿过了今夜回归正轨,勿要再旁生枝节。
此时,迎面来了一队侍卫,从装扮和手中的礼杖可以看出是今晚大典的卫队。
化羽的眼神匆匆扫过那队人,刹那间隐约觉得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心头一惊,下意识觉得自己一准看走了眼。可是,凡事都怕一个万一。想到这里,化羽掉头冲那队侍卫追去。
化羽将那队人拦下,逐一看过每一张脸,有夜王宫里的旧面孔,也有几个生脸,却无一是他方才看到的那个。
“你们中可有人刚才离队?”他质问道。
领头的队长赶忙回话:“爵爷,小的们全在这里,无人掉队。”
化羽又朝队伍看了看,人数成双,队列整齐,确实不像少过人。或许,真的是自己一时眼花,可是,都过了这么久,自己怎么还会看到那个人的影像?
化羽一时有些心烦意乱,于是挥手让那队人离去,自己依然不放心又四下走了走,并未发现可疑的人。定是自己心绪不宁才会看错吧?
化羽一抬眼,不知不觉竟然回到鬼幽夜的寝殿附近。想起方才心里还难掩的担忧,化羽轻步溜到窗前。
她在,还有九善微微。化羽不是刻意想要偷听,但里面却传来了自己的名字。
“苍奈已经出宫了吗?”
“方才已经和随侍去往偏门了,想来这会儿已经到宫门附近了。”九善微微说着竟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怎么?是不放心还是舍不得?”
“王上,没有蛊虫的钳制,他还会听从安排吗?他不会趁机逃走吧?”
“所谓蛊惑只是一时之力,岂能指望长久?当初说三年也不过是想稳住他,让他在不知不觉间把对蛊虫的忌惮变成习惯。
可是,要让一个人真心实意并且长长久久地为你做事,就要收服他的心。蛊惑人心容易,收服人心难。不过,如今的苍奈是心甘情愿为我做事。”
“王上收服人心的本领无人能及,微微佩服。可是——”
“可是什么?”
九善微微顿了一下,才接道:“可是,毕竟相处了这些时日,总归有了感情。”
“所以,你是舍不得?”
“微微不敢!”
鬼幽夜轻缓的笑声和鼻息化羽听得真切,她对九善微微言道:“人非草木,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我们当初找他不就为的今日?不是他也会是别人,结果都一样。再说,结果也许没你想得那么糟呢?”
“可是,云拓那边?他如果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
这时,化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转头看去,方才伺候自己的小丫头站在他身后,也不出声,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化羽心领神会,心里话连个小丫头都这么机灵,于是也不动声色转身随她回去。一路上,化羽的心里翻江倒海。
原来,自己不仅是一枚棋,还是一枚早就预设的棋子。
鬼幽夜说打从一开始,那是什么时候?难道是从破庙里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打上了自己的主意?
从她和九善的对话至少说明,今晚她要自己做的怕不只是当个傀儡人形这么简单。自己这枚棋,她这下棋人究竟准备怎么放?
还有云拓,原以为他是鬼幽夜的心腹,乃至是她的心上人,可听九善那话的意思他好像也是这棋盘中的一子。
到底是什么让九善担心他会知道,鬼幽夜却强势地说他绝不会知道?想到这里,化羽的思维突然闪到自己曾经问过鬼幽夜的一个问题。
那日化羽问鬼幽夜:“你们志怪各主要氏族的天赋我也听说了一些,云氏的天赋是什么啊?”
“云氏啊?怎么,你对他们家感兴趣?”
“是有点好奇。那个叫云拓的不是也给你当过贴身侍卫嘛?”
鬼幽夜听此言,饶有意味地瞟了化羽一眼,“连这个你也听说了?”
“这又不是秘密。宫里人都说,给王上当护卫以后前途远大。”
“对,他们说得没错。本王不是也许过你吗?”
“到底,云氏的天赋是什么?能让他们家在北境如此势大?”
“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云氏善御火,但他们真正厉害的并不是天赋而是统兵的才能。”
想到这里,化羽问一旁的小丫头:“你们家族的天赋是什么?”
小丫头一愣,大概没想到会被冷不丁问到这样的问题,但她马上回道:“爵爷,小的只是普通人,没有什么天赋。”
“哦——那你知道——”他想问这丫头知道云氏的天赋吗,话到嘴边就咽了回去,这样个小孩子能知道什么呢?
算了,做一日棋子就尽一日棋子的本分吧。化羽想着闭上眼睛,心里却忍不住自嘲,“化羽啊化羽,你活了一百多岁还是看不透世人心机,还是这么容易跳进别人设计好的陷阱。也罢,最后的凡尘时光,任是被设计被利用也不过这一次,况且她曾有恩于自己,只当是还了。”
时辰一到,夜王宫正门前,化羽走下车驾,只见迎面一人立于门前,正是云慎行。
这还是化羽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与云慎行面对面,坦言之,此人虽然上了些年岁,但是看眉眼有俊朗姿容,观身形显英武之气,确非凡夫,只能说与这样的人不能同谋对夜王来说绝非幸事。
云慎行面对化羽躬身行礼,然后向旁侧身让出正门的通道。
化羽走上前,从云慎行恭敬的表象下看到他轻蔑的眼神,毫不意外,在这种人看来自己这个“王夫”绝对和“软饭王”无二。
果然,当他来到云慎行身侧的时候,就听对方言道:“王爵真是吉人贵相,福星高照啊。”
化羽不傻,自然听出话音里的轻慢意味,却故作不知回道:“蒙夜王厚爱,吾身自当尽绵薄之力,报效王恩。”
云慎行的嘴角不觉一挑,更显蔑视,竟然问了句:“王爵可知王上今年芳龄几许?”
化羽当然明白云慎行的意图,只是没想到他如此直接,于是轻轻一笑,转过头看着他,认真地回道:“反正,比我年纪小。”
云慎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大概是这个回答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哦?”他本能地应了声,然后接道:“王爵真会说笑。”
化羽也不应这声,本来嘛,在这种靠功绩发家的人看来自己这种可不就是靠着谄媚邀宠谋求荣华富贵的小白脸嘛。所以,他并不生气,还觉得云慎行这三言两语挤兑得算轻了。
眼前,望不到尽头的红毯两旁林立着仪仗,云慎行从一旁接过一柄福器交到化羽手上,然后引导他向前。
一路上各种礼毕终于来到正殿。化羽耐着性子行过各种礼数,这才来到鬼幽夜面前。
虽然鬼幽夜平素就喜穿红装,但今日喜服披身,珠冠在顶,配上一脸桃花妆容还真与平时大不相同。
诚然鬼幽夜算不上倾国美貌,但她傲视天下的气度还的确是世间女子少有。站在这样的女人身侧确实会让男子心生胆怯,但化羽可不是普通男子,这场婚典在他心中也不过做戏,所以心态端正自不会被这女尊男卑的架势影响。
这时,云慎行才将化羽手中盖在福器上的红布取下,托盘中露出一只金杯,一枚金锥和一对金勾。化羽再一定睛,那哪里是钩子,分明是一对分量十足的耳坠。
原来,志怪一族的婚典上,夫君要亲手为娘子穿耳孔,那金杯就是用来接住滴落的鲜血。
原先,化羽对女子身上的这些事并未留意,此时细一打量,才发现鬼幽夜的确从未戴过耳饰,身侧没有嫁过人的九善微微也是如此。原来,这里女子的耳孔是要在新婚典礼上完成的。
化羽突然明白了,这许多年,鬼幽夜都不答应完婚,大概她的确对此事不大感兴趣,但会不会与这个规矩也有关系?
就算她的伤口恢复需要一点时间,但耳孔这么小的伤在她的复原能力面前恐怕就不值一提了吧?要是再遇上一个手笨的男子,这耳坠子只怕还没戴上,耳孔就长好了。
想到这里,化羽不由向鬼幽夜投去探寻的目光。却见她冲自己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非常平静。
化羽于是稳了稳心神走上前,一手拿起金杯。
就听鬼幽夜在他耳畔轻声道:“直接上耳坠。”
化羽懂了,于是另一只手略过金锥,直接拿起一只耳钩,然后深吸一口气,果断地将耳钩推进耳垂。
就听鬼幽夜轻声说了句:“好手速!”
化羽用同样的手法为鬼幽夜戴上另一只。却见,除了耳钩上沾染的一点血迹,并未有血滴下。此时,化羽做了一个动作,他将金杯送到嘴边,然后一仰头。
鬼幽夜不觉一笑,随向化羽送去一个暧昧的眼神。
一番礼毕,化羽与鬼幽夜携手走出大殿,一时间漫天烟花,众人拜贺,鼓乐舞起,好不热闹。
“都一样是这些俗礼!”化羽心里暗道。
这时,云慎行在一旁说道:“王上与王爵是留下来与大家同庆,还是随本使入寝殿行合欢之礼?”
化羽朝鬼幽夜看去,她却将脸转向云慎行,回道:“那就有劳主婚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