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换岗的时候,乌哈哈和乌恰恰像两座山挡住了大伙儿的视线,化羽和鬼幽夜就趁这个当系“堂而皇之”地“溜”出了夜王宫。
这是鬼幽夜继位夜王以后第一次以一个普通人身份光天化日下在夜王宫以外的地方游走。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让她卸下万千包袱,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感受夜逻都百姓的普通生活。
“看来你运气不错,今天正好逢集,可以好好逛一逛了。”化羽为自己又能走出那座“牢笼”而暗自欢喜。
“逢集?”
“和你的朝会一样,按期举行。到了固定的日子,街道会变成集市,百姓们在这里买卖自己种的粮食、纺的布还有各种生活用品。商贩们也会趁此时机出售他们的货物。你看,那些店铺门前也摆出了摊位,逢集的时候店家们喜欢这样招揽生意,卖得也比平时更优惠。”
化羽想起他在红土村种地的时候,每逢镇上集市也是天不亮就出门,将自己采的草药、打的野味变卖,采购一些生活所需。
一百多年的间看似能够抹平伤痛,却不过是记忆以另一种形态在心里某个角落休眠。
鬼幽夜一路上对每样事物都充满了好奇,不知道是不是也唤起了她儿时的记忆?毕竟,和她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样熙攘的街道上。
想到这里,化羽自顾自地笑了。
“你笑什么?”
“好事情当然要笑。”
“好事情?”
“是啊,你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们,即便粗布衣衫也整齐干净。一路上没有看到穿草鞋或是打赤脚的。说明百姓们大都能够温饱,当然是好事。”
“出门不都是要尽量穿得体面吗?”
化羽微微叹了口气,心想,你还真是没见过什么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转念,今天出门是为了开导鬼幽夜,还是不要跟她打别的好。于是笑答道:
“不管人们是不是把家里最好的衣衫穿出门,仅这样热闹的集市便是太平盛世才有的景象。这是你治下的都城,是你让他们过上安稳无忧的日子。”
化羽本来不擅恭维,他可是把曾经做官时耳濡目染的那些套路都用上了。但鬼幽夜听后脸上却没有欣喜颜色,反而眉头一锁脸色凝重起来。
“我是哪里说的不对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鬼幽夜开口道:“你说错了。我年少继位,所有政务都由各位长老主持,后来是各大氏族的接班人们。
如今,北境的军政大权握在祭祀大臣手中,就连这夜逻都的日常安防也是由他儿子负责。其他要务也由氏族的权臣掌控,所以,这是他们治下的夜逻都。”
鬼幽夜的语气中有失落也有不甘,联想到朝堂上的景象,化羽不难理解她此时看着眼前繁华景象的复杂心情。
“没错,他们把这里治理得很好。可是,这是你赋予他们的权力,你给予的信任与支持。你是王,无需亲力亲为每一件事,长于用人便够了。无论怎样,有一点毋庸置疑,你才是这北境的王。”
鬼幽夜抬起头看着化羽,他有一双明媚的眸子,说话又如此好听。于是,她笑笑,然后冲着旁边一个卖瓜果蔬菜的摊位走去。
“都是早上天不亮刚摘的,新鲜着呢。”那位菜农见来了生意赶紧招呼。
鬼幽夜对这些可不懂,她每日的餐食连水果都是切好摆了盘。
化羽看着她挑挑捡捡也不知所以的样子,走上前大致扫了一眼,对菜农道:
“这些都是你种的?”
“自家种的,好吃不贵。”
“看样子收成不错嘛!”
“还行还行。我们家就指着这两亩园子了。”
“常言道一亩园十亩田。安排好的话,时令都有收成,合适。”
“呦,这位小兄弟是内行啊?”
化羽笑笑,从旁拿起一个瓜,“虽说现在正是瓜果收获的时节,可是这个,咱们北境也能种得出来?”
“不瞒你说,这是一位边贸商人从南境带来的种子。我尝试了好久,这才种成,这是第一批成熟的,我尝过挺甜的。”
化羽看着他仍然一脸怀疑,“我好奇的是,北境与南境环境差异甚大,即便侥幸种出南境的瓜果,这味道要如何保证?”
那菜农见被质疑神秘一笑,“我可从不唬人,告诉你也没事,这啊多亏了夜王殿下。”
此话一出,化羽和鬼幽夜面面相觑。鬼幽夜连这些东西的名字都叫不上来,怎么可能帮得上一个菜农的忙?
却听菜农继续道:“就知道你们不信。事情是这样的,前些年夜王殿下不是重修大殿嘛,我去帮过工。那大殿给修得超出你们所有的想象。大是相当大,关键是里面有山有水,还有丛林飞禽。你能想到房子可以那样建?”
的确,化羽第一次见识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
“这些和瓜果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受了启发。想说,夜王在大殿里种了一片丛林,阳光、温度都能合适,要是我也学着搭一个那样的小棚子,说不定隆冬季节也能种出青菜水果。”
“看来你成功了?”
“还行还行,后面还得改进。”
其实这个点子也不算新鲜,从莺歌的花棚开始到鬼幽夜的大殿,再到这个菜农的小心思,谁能想到享乐所用也能变为他人的生计所需?
化羽和鬼幽夜会心一笑,于是挑了几个瓜果带走。
“意外吧,你的大兴土木竟然也能帮到人?”化羽半开玩笑道,鬼幽夜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喂!”化羽戳了戳她的肩膀,“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最后问他的那个问题。”鬼幽夜一本正经地回道,表情也很严肃。
临走时,化羽故意问那菜农:“什么样的日子是你最想要的?”
菜农先是一愣,随笑道:“最想要的?那当然是老婆孩子热热乎乎,家有余粮不闹饥荒。”
“这么简单?”鬼幽夜有点不相信。
“怎么着?说实话我还想当神仙呢?也得办得到不是?”
菜农爽朗的笑声犹在耳边,鬼幽夜只是觉得他应该并没把心底真实的欲望说出来。
说话间到了饭点,鬼幽夜逛了大半天的确觉得饿了,令化羽意外的是放着大酒楼不选鬼幽夜却直奔一个小小的面摊而去。
摊主上前招呼他们的时候,鬼幽夜竟然问他:“老板,你说说看你心中的好日子是什么样的?”
摊主不假思索道:“好日子?今天就是好日子!”
化羽连忙解释,“她的意思是问你最向往的生活。”
“这要怎么说?人都是不知足的,好了还想更好。”
“那就说最简单的。什么样的生活能称得上‘安居乐业’?”
“这个嘛,”摊主想了想,“有了。一,没有天灾人祸;二,有家有业能丰衣足食;三——交得起税,服得了役。”
“还有吗?”化羽想引导他继续多说点。
谁知鬼幽夜紧跟着问道:“你觉得现在的赋税重吗?”
摊主一下子机警起来,他打量了一下二位,担心不是遇到官差之类的,想着还是少说为妙,于是借口煮面跑开了。
“他是不敢答吗?”鬼幽夜皱着眉头问化羽。
化羽答道:“无论赋税多少百姓都不会嫌少,只要合理没有苛政,这方面你的左大臣应该心里有谱。”
“他有谱?哼!”鬼幽夜把头转向一旁,那表情就像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不一会儿,摊主把面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面配上摊主的特制酱汁,别说还挺让人食欲大振。刚才还气鼓鼓的鬼幽夜拿起筷子闷头大口吃了起来,那样子简直香极了。
“有那么好吃吗?”
鬼幽夜抬起头擦了擦嘴角,冷冷地回道:“还行吧。”
“还行——吧?”化羽探头看了眼她的碗,竟然已经见底,“没想到一碗面就能满足,真该让后厨的师傅们来学学,就不必每天变着花样做菜还讨不上你欢心。”
鬼幽夜的眼神却突然暗淡下来,她缓缓说道:
“自我继位开始,长老们就教我各种规矩。他们告诉我要喜怒不形于色,他们告诫我千万不可以暴露自己真实的喜好,以防被人抓住弱点。后厨的大师傅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换,每天看着一桌子菜肴,我却不能按照真实喜好选择,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你小心翼翼,是怕被投毒?”
化羽的问题尖锐,鬼幽夜只是停顿了一下却并没有回避,“是的,我怕。我不想和我母亲一样。”
化羽一愣,他没想到鬼幽夜会直面自己的问题,而且回答得如此不设防备。
“她——”化羽刚想继续,鬼幽夜却放下银两起身了。化羽以为她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不料,当他们离开面摊之后,鬼幽夜却主动提起:
“我母亲是父亲的外室。我被定为王位继承人后她就过世了,是毒杀。”
化羽的心猛然一紧,凭着第一反应问道:“谁做的?”
“我大概知道会是谁。总归逃不出几位长老,再不就是父亲的正妻。”
“他们——”
“你想问他们为什么那么做?小的时候我也不懂,长大就想明白了,他们不会允许年少的王有至亲陪伴,而且还是能活得比他们都久的人。
我的母亲是幽岚氏从成人起衰老速度便开始变慢,乃至能够拥有超过常人两倍、三倍的寿命。他们只是活得久并不是不会死。所以,我也怕死。”
化羽和鬼幽夜并排走着,他默默听着鬼幽夜讲述幽岚氏的事情。
“老得慢,活得久,这个天赋除了对自己有好处外对于志怪一族的发展似乎没有任何价值,所以幽岚氏一直依附于其他天赋高的权贵氏族生存。其实,幽岚氏还有一个隐藏的天赋,大概每一百个人中会有一个人拥有这个天赋。”
说着,鬼幽夜停下来看着化羽,“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犯了个错误。你肩膀上的那道伤顶多疼几天,并不会危及性命,我不该不过脑子给你疗伤,暴露了自己。”
话到此处,化羽突然明白了,那天她分明是将自己的血涂在自己的伤口上,伤口就快速痊愈了,想到这里,他脱口而出:
“你的血可以疗伤?”
“是的。这就是幽岚氏隐藏的天赋。但是拥有它的幽岚族人都小心隐藏,生怕被发现。因为我们的先祖曾因善心暴露过这个天赋,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走了样,把我们的血说得神乎其神,好像能够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于是,人们出于各种目的开始追逐幽岚氏的鲜血。有的族人被放干了全身血液;有的族人不具备这一天赋,他们的血没能起到效果,被泄愤杀害;还有人在被争夺的过程中遇害;
更有甚者,当人们发现不是每一个幽岚人的血都能疗伤的时候,他们开始尝试,如何能让幽岚的女人生育出具备这项天赋的孩子……
就这样,幽岚氏明明有着超乎常人的寿命,却在几百年间迅速减少,几近灭族。”
鬼幽夜的声音变得沙哑,她的眼神里折射出愤怒的光。但化羽心中此刻却感到一阵温暖。
所以,她会说自己犯了个错,她不该在那种情形下浪费自己的天赋,但她却做了,那是一种本能,懂得感恩与相助,她的内心原来单纯如此。
“我不会说出去的。”化羽说道,“我是你的护卫,保护你是我唯一的使命。”
选择坦白就是希望对方无条件地相信,鬼幽夜想要征服的是这个少年的一颗忠心。她太需要这样的忠心,这样的赤子之心了。
“好的。”鬼幽夜回道。只有两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然后,她转过身朝着夜王宫方向走去。阳光照在她背上,酱红色的绸衫被映成了橘色。
活了一百多岁,心底却像个小姑娘。化羽看着那样的鬼幽夜笑了,她是一朵被养在温室里的花,现在有人要拆掉那座房子,也逼得她必须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