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剑,谁教你如此满口胡言的?”殇戈虽然愤怒却依然维持着仪态。
司剑却不理会,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一字一句道:
“其一,化羽的血统一半是妖一半为人。他在凡界这十年,自隐妖性以凡人身份生活。身为军卒,上阵杀敌亦用的凡人手段。如此算来,说他为妖杀人并不能成立。仙君心里自然清楚凭此不足定罪,所以便有了这其二。
仙君轮执天机阁,并向帝君请命为凡界新寻一统之主。这齐丛,论其品性能走到今日地位,想来他背后的高人应该非仙君莫属吧?想必仙君也只是一时疏忽……”
“一时疏忽”几个字让殇戈心头一颤,司剑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一时的意气。
想他与苍无境少神苍清崖不仅有同门之谊还一起在天机阁共过事,但二人却素来不睦。
原本,他向天帝请命为凡界择主是想让自己的血脉执掌人间,只怪那玄女云兮有天化元君所赠的法器傍身没能就范,于是择主一事便暂时搁置。
苍清崖对此颇有微词,殇戈听说他连同苍清尘打算就此事在天帝面前进言。而苍无境主仙苍清尘正是下一任的天机阁掌事。殇戈怕天帝受他们影响对自己产生成见,便抢先一步亲往苍无境说和。
然而,以苍清崖的脾气任你放低身段百般拉拢,他不认的就是不成,非但不卖殇戈面子还直言硬怼:
“凡界早非当初蛮荒无序之状,如今他们法有度,章有程,繁衍生息自循轨迹,或分或合亦是凡人自己的选择,天家早就不过多干涉。故而弱化天机阁权责,还天道于自然。你却偏要逆天而行,蛊惑帝君准了你那馊主意。依我看啊,你若不是蠢那便是有私心了?”
纵然与苍清崖素来不和,他那嘴上不饶人的功力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但殇戈还是止不住愤懑难平。
他苍清崖算什么,两百年前才升了神位而已,连他们苍无境主仙苍清尘也不过和自己平起平坐。自己这般放低身段亲自来这北寒的破地方沟通感情,反被他出言不逊!但最令殇戈心绪不平的还是那所谓的“私心”恰中了他的要害。
就在殇戈心情烦闷的时候,他遇见了齐丛,只是一眼他便窥见此人的欲望和野心。
苍清崖,我就让你看看我动一动手指便可点石成金,凡顺我心者我必能助其成事!殇戈便是一时意气做了齐丛的背后推手,但显然他后悔了。
“仙君想来是后悔了,所以若能借化羽之手了结齐丛,又能名正言顺治一个妖类伤人的罪名,自然最好不过。毕竟,齐丛和当年的文兴君可是不同。”
司剑的后半句说得极轻缓,却像一记重棍砸在殇戈头顶。他的那些不能为人道的往事原来这丫头真的知晓,现在她这是在威胁自己呢?
殇戈再次用读心术洞察司剑的内心,他惊讶地发现这一次司剑毫无防备地将真心坦露于前,千百年来的怀疑、担忧、猜测和纠结此时此刻在殇戈面前展露无疑:
司剑乃仙胎临世,自然不用像其他修仙者那般苦苦修行,只需在凡间经历个几十载的历练便可回归仙界,仙籍总谱上自有她的名讳。
于是,司剑便投胎在一尚姓人家,名唤尙轻,度过了二十载凡人生活,也经历了所谓的人间冷暖。待她回归仙界因其仙胎的出身备受优待,还未获仙号之时便在九天各机要处以见习仙官的身份轮值,以熟悉仙门生活。
那时,天机阁算是九天之上鼎鼎重要的机构,掌管着凡间大事小情,所有君王庶民的人生轨迹都由天机阁撰写规划。那时,整个天机阁理事大殿里放眼望去乌央乌央全是忙碌的仙官,场面何等壮观。
司剑初入天机阁的时候被分在一名主簿手下跟班打杂,那名主簿不是旁人正是上仙殇戈。
当时,天机阁发生了一件大事。
天帝下令是时候停止对凡界的惩罚,让他们结束无序而连年战乱的生活恢复统一和稳定。那么就势必需要一位应时而出的王者来完成这项壮举。可是,这位天选英主应从何而来呢?
当时,天下最有实力的国家共有七个,天机阁的各位大人们“奇思妙想”在理事大殿的七根柱子上挂了食笼,选了只传递消息的信知鸟于大殿上放飞。信知鸟盘旋几圈,最后在代表天奉国的食笼上停住享用美食。
天机阁便决定让这位一统凡界的君王从天奉国诞生,并令负责天奉国事宜的主簿离亚子为其择出身,撰生平。
事情本来和殇戈毫无关系,然世事无常,机缘巧合,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那日,殇戈按例下到凡界巡访所辖越戎国民生,并且特地带上了仙界新宠小司剑。
殇戈行事就是这样,对上对下总能周到体贴。然而,让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是那次下凡让他碰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风尘舞姬,明丽照人姿容绝代自不必说,只是惊鸿一瞥便令殇戈瞬间呆若木鸡竟然失了态。
司剑也是在凡界生活过的,虽然不曾亲身经历,但凡人情爱也耳濡目染知道一些。
那一天,司剑从殇戈眼中并未看到惊艳的颜色,那深长的眼神反而流露出一种故人重逢悲喜交加的复杂情愫。她悄悄躲在一旁的某个角落,假装被这浮华尘世迷了眼根本没有注意到殇戈的异样。
然而,司剑毕竟是刚从尘世走来的少年,满心的好奇加上一腔热血,让她对身边事都会多些关注。
那天,她跑去找月老,由于最早曾在姻缘殿短暂轮值,故而和月老攀上了交情。
“呦,小司剑,偷懒溜号了?”月老望着坐在姻缘树上的司剑笑呵呵问道。
司剑坐在树枝上,两条腿荡啊荡,“你这里看月亮最美了。”
“哦,所以我被称为月下老人嘛!”月老捋着雪白的胡子笑颜如花。
他纵身一跃,胖墩墩的小身材矫捷地跃上树梢,却一个没站稳趔趄了一下,司剑伸手将他拉住。
“小司剑,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呢?”月老坐下和司剑并排望着那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悠悠地问道。
“嗯——我在想,神仙情动是个什么样子?”
“呀?”月老激动地一个侧身把树枝震得晃了三晃,险些将自己晃下去,
“你这是——不行不行,你才多大点儿啊,早了。听老夫一句劝,真真是过早了些。”
司剑仰起脸用一双无辜的眼睛迷茫地望着月老。
“不是——不是你啊?”月老有些晃过神来,“不是就好,不是就好!我说小司剑啊,咱们做神仙的不是不可以谈——情——说——爱。”
最后这四个字月老说得极其小心谨慎,“等到了一定的阶品,也不用很高,上仙就行,红鸾星动之时与情投意合的仙友行合婚礼仪,在仙籍上勾上一笔,便可结为仙侣啦。”
“哦——既然如此,从古到今,九天之上,六大仙界之内的神仙眷侣应该出了许多对吧?”
“呃——这个——神仙嘛,活得久了,见识得多了,便看得更开,更加豁达。小情小爱的也就不大在意了,纵使偶然发生也都能拿得起放得下。”
“说直接点!”
“就是古时候吧也曾有过几对,后来日子久了情分淡了便一个两个的都分开了。故而,往后大家伙儿便不愿轻易缔结仙婚,久而久之连动情都越来越少。”
“瞧你这样子好像还挺失落的?你这月老不是管凡间姻缘,怎么连仙家的心也操上了?”司剑说着,故意话锋一转,“你说,如果神仙和凡人相爱呢,这事你管还是不管?”
“这个——这太难了。仙家不得与妖魔有染是写在仙规天律里的,可这跟凡人嘛虽没那么严苛,但也是不许的。
你想,凡人寿命短短数十载,要是这凡人能修炼成仙便也好说,只可惜修仙之路漫长艰难,且没生出仙骨的坯子怎么练也是白费。
就算修成了,也耗尽时光,这份情早就变了味道。所以说,仙凡之恋就如昙花一现,不过是一时的意乱情迷罢了。”
“一时的爱恋”,司剑回忆着殇戈看着越姬的眼神,明明是第一眼相见却好像认识了好久,久别重逢的喜悦里透着时间带来的遗憾和忧伤。
“所以啊,神仙总归是高冷无趣,倒不如凡人,虽然短短数十年,却爱恨情仇活得有血有肉。”
“你这孩子,今日言语着实奇怪。神仙怎么了,多少神仙还不是凡人经历苦修才成就的?”
“所以,神仙做凡人时的情爱姻缘也是你管喽?”
此时此刻,月老才突然警觉起来,下意识往后挪了两下,“你想干什么?”
就见司剑两眼弯成两道月牙,笑眯眯道:“我想听仙友们过去的——嗯哼——故事啊!”说着两手画了个心。
月老的脑袋霎时间变成了拨浪鼓,“不可不可。我虽然成仙已久,却品阶卑微,若是被上仙上神们知道我将他们的旧事泄露出去,那还得了?开罪不起,我开罪不起!”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啊?我就是好奇,好奇而已。”
“那也不行。老夫是有原则的!”月老说着身子一出溜就了滑下去。
司剑身手敏捷紧跟着跃身而下拦住月老,她一抬手从袖筒里一下下慢慢拉出一条红线来,
“我怕姻缘殿的红线不够用,特意编了一捆,管保相隔多远都能捆结实了。”
月老一见两眼立刻放光,司剑的手艺他是知道的,那红线编得叫一个漂亮。
司剑瞅准了,一把将线球塞进月老手里。
月老赶紧把线球往怀里揣,嘴上却嘟囔说:“红线归红线,规矩不能破。”
“那——这个呢?”司剑一扬手在月老眼前展开一面铜镜,镜面磨得像一块薄冰,镜身雕金镶珠,美得不可方物,一下子就把月老的眼球抓住了。
“我看你那姻缘镜用了几千年,镜面都刮花了,就亲手帮你打了一面。就是不知道,月下老人可愿赏脸收下啊?”
这下月老再难抵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铜镜悠悠说道:“情丝阁,你自己——”
话音未落,司剑丢下镜子一股烟般就跑走了。
情丝阁其实就是一个档案馆,记录收藏着凡间各种情爱故事,按时间、区域整齐罗列。
司剑早就做过功课,殇戈成仙前所处的年代、国家,出身已大概有谱,于是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想要的那份。
“孙小五,应该就是这个了,还果真有他的记载。看来,成仙前也是个情种呢!”司剑嘀咕着顺手抽出那份卷轴。
随着卷轴的展开,一幅幅鲜活的画面跃然纸上,青涩凡人模样的孙小五眼角眉梢比如今多了许多敦厚质朴。
殇戈修仙以前的凡人身份叫孙小五,渝州孙家庶出幺子,聪明好学,相貌出众,然而只因他庶出的身份不受家族重视。连爱慕青梅竹马的邻家高氏妹妹也因其庶出备受阻挠。更讽刺的是,最后,高家妹妹被许给了孙小五的小叔叔,成了他的婶婶。
然而,身份的变化并未改变孙小五的一往深情,他克制、压抑,在同一座宅院里默默地望着心爱之人。
直到有一天,高氏患病,往来郎中均无能为力。孙小五忧心忡忡夜不能寐,便偷偷潜入高氏房中探望,不想被主母抓个正着。
于是,孙小五因觊觎婶婶受了家法处置,并被家族除名赶出了孙家。
离开孙家的孙小五依然心系高氏的病情,既然郎中都不管用,他便开始求仙问道,继而机缘巧合下走上修仙之路。
而高氏本就重病缠身加上丑闻一事的影响在孙小五离开后不久便一命归西了。
孙小五虽然没能救了心爱人的性命,却历尽艰辛修成了仙身,仙名殇戈,视作往日孙小五已死,今时脱胎换骨重生之意味。
没想到,平日里飘然高冷的殇戈也曾经历过这般痴情虐恋,司剑心中不无感慨,同时她也解开了殇戈眼神的疑团,因为那越姬生得就和当年的高家妹妹有九分的相似,只是多了些风尘味罢了,难怪殇戈会难以自已。
司剑离开情丝阁,也将这桩往事埋在心底从此不为第二人道。
而殇戈在凡界和越姬浓情蜜意了一阵,弥补了千年前的遗憾,也渐渐清醒,虽然身边的小“杂役”看起来呆萌不谙世事,却还是担心此事被发现,便动了抽身之意。
不料,就在他决心已定之时,越姬却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