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王看着化羽微微眯了下眼睛,“还是不信?那好,说一下你带荼蘼公主出逃的事。是我给你传的消息不假。
可是,如果真的违抗圣命,导致公主名誉受损,两国失和,这么大的罪过你觉得皇上该如何治罪?只是一个斥责加闭门思过,转过头就委以重任?皇上对你还真是特别?”
说着,东陵王在化羽肩头轻轻拍了下,“兄弟,天子胸怀天下。你我身为臣子只有谨遵皇命,唯此而已。”
如果这一切是皇上的一盘棋局,作为臣子就该甘心作为棋子,这叫忠君。
可是化羽心里却满是不甘,甚至带着一种被愚弄的怨愤。他不想再去谈论皇上的设计,就算君命难违,东陵王也不是全然无辜。
“即便如此,你还是杀了苍雅公主,她并没有错。”
“我为何要杀苍雅,这倒要问你了。无论她是否无辜终归是大泱的公主。大战在即你私放敌方公主可是犯了兵家大忌。我不问责你倒质问起我来。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你擅作主张,我从未想过要她性命!”
东陵王就是有这个本事,三言两语便让化羽无言以对,明明是他的错反倒说得令自己自责不已。
化羽正想反驳,突然帐外脚步声急促,一个喘着粗气的声音高声道:“圣都急报!”
东陵王打开密函,不由脸色大变。原来,齐瑞在南山行宫遭遇临安侯率兵逼宫,齐瑞秘旨,令东陵王率军速来勤王。
刻不容缓,东陵王立刻清点精锐骑兵,连夜奔袭赶往南山行宫。化羽听从东陵王的建议,与他兵分两路赶往典狱司搭救辛芒。
“朝中百官,能有威望号令千军震慑武官的只有辛将军。若能凭借救驾之功请皇上宽赦,或许能成。只是,他被皇上亲下谕旨关押在典狱司大牢,私放钦犯你可有这个胆量?”
事关辛芒,化羽不假思索一口应下。
然而,当他风风火火闯进典狱司大牢的时候,却全然不见辛芒的身影。化羽随手抓住一个狱卒追问辛芒的下落。
那狱卒却颤巍巍地说了两个字:“死了!”
化羽听罢一脚将那狱卒踹翻在地。化羽不信又抓了几个狱卒询问,那些狱卒见这主敢闯大狱还杀气腾腾都吓得抖成一团。
化羽用剑顶着他们的脖子,厉声道:“快说,辛将军到底在哪儿?”
其中一个壮着胆子答道:“半个月前,皇上圣旨,一杯毒酒,赐——赐死了!”
化羽无法相信所听到的,他逼着那些狱卒一个个回答,然而答案都是一样的。小小狱卒没有道理撒谎,可是皇上明明答应过自己等得胜归来再做审理。
半个月前,岂不是得胜的消息刚刚传回圣都的时候,他怎么可以在那个时候赐死辛芒?他是天子,怎可如此出尔反尔?
化羽依旧不信,于是赶往辛府,府门上的白绫还在,却是人去院空。
刹那间,化羽的愤怒不可言表。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出卖和践踏。环顾四周,偌大的典狱司没有公正和王法,至高的皇权却不讲半点信义,既然不过一个空壳要它何用?
于是,化羽一把火点燃了典狱司,然后在漫天火海中冲出去直奔南山,不为救驾,只为当面问一问齐瑞,如果像辛芒这样一生追随忠心不二的臣子都不被信任,都可以被随意牺牲,那么这满朝的棋子他准备何时丢弃?如此成就的皇权宝座他坐着可会心安?
南山行宫被临安侯的兵马封锁得密不透风,可见早有谋划,而且是破釜沉舟,势在必得。
化羽站在高墙之上,亲眼目睹东陵王的兵马以破竹之势攻入宫城。
就见东陵王凌空跃起的身姿,于千军之上如一把利剑所向披靡。分明就是当年的凤鸣,甚至更强。
这些年的相处,东陵王的温文尔雅让他险些忘了这个四羽阁中最强的子弟,虽然当时的燕翔和尙轻都刻意隐藏了本领,但凤鸣的身手依然是不需争辩的。这么多年深藏不漏,此时此境,他倒真是忠心护君啊!
化羽冷眼旁观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黄昏之前便胜负已定,垂死挣扎的临安候挟持齐瑞躲进偏殿。东陵王扬手让士兵们止步,然后一脚踹开殿门,独自走了进去。
鲜血飞溅在柱子上,与朱漆混在一起。
东陵王手中的剑上血还在往下淌,脚下便是临安侯的尸身。他回过头却见化羽正在他身后冷眼相望。
东陵王丢掉剑,口吻很是随意地问道:“这时候才来?”
“救驾的功劳是你的,且容我跟皇上说两句话。”化羽说着径直走上前。
东陵王一侧身,表情平淡地回了句:“只是,皇上现在恐怕没办法跟你讲话了。”
话音未落,化羽已经看到瘫坐在一旁的齐瑞,目光呆滞却不能言语,身体也无法挪动。
“皇上受到惊吓突发急症。”东陵王说着大步朝外走去,随即下令立刻护送皇帝回宫请全体太医会诊。
月色渐浓,太医们满面愁容地依次退下,接着寝殿大门便被重重关上。
化羽走在青石板上,寂静的宫城肃穆中透着丝丝寒意。那些身穿青甲的皇庭卫兵眼神清利,看起来每一个都很是眼熟。化羽猛然发现,那些卫兵竟然都被换成了东陵王的亲信。
夜幕下的皇城呈现出一片黛青色,这里的夜寻常无二,仿佛白天南山上的激战那些血流成河都不曾发生过一般,这种静籁太不寻常。
化羽推开御书房。东陵王只是撇了他一眼,手中的玉玺重重盖下。
“我早该想到了。”化羽的声音少有的清冷。
东陵王一扬手将屋门紧闭,然后抬眼看着化羽轻轻地笑了。
“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化羽一指御案上的诏书。
东陵王双手一摊,“要看一下吗?”
“还用看吗?皇上驾崩以后,殿下是摄政还是直接登基?”
东陵王抖抖衣袖,随手将那份诏书卷起,“你呀,也没那么迟钝嘛!”
“我自知在这些事上愚钝至极,不过我也好奇,这样一份传位诏书,满朝文武就无异议?”
“异议?”东陵王轻轻哼了一下,“江恺谋逆被诛,江淑妃被抓,大皇子虽未有证据证明他直接参与谋逆,但事情因他而起,故被废为庶人已是法外开恩。
剩下的皇子都还年幼,幼子继位必然导致外戚专权,实非国之幸事。而这几家外戚实力均衡,相互博弈却没有真正有把握胜出的。
况且有江恺的前车之鉴,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至少还能保住一族的荣华富贵。
皇子不行,就只能看叔叔辈。
可是当年,十三位皇子的夺位之争可以说血雨腥风,最终齐瑞成为赢家,而其他十二位皇子死的死,疯的疯,结局最好的就是梁王,他与齐瑞一母同胞,所以被下旨终身幽禁,却抑郁成疾,前两年不治而亡。听说死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好在,身后按亲王礼遇厚葬,也算‘善终’了。
朝堂上的那些忠臣、良臣大都以国事为重,他们也不希望当年的乱局再现,而那些佞臣、小人心中只有自家富贵前程,只会趋炎附势,随波逐流。所以,我真的想不出来他们会有什么异议?还能有什么异议?”
化羽听罢轻拍手掌,“漂亮!殿下舌灿莲花,在朝堂上自然也能力排众议。可我还是忍不住多嘴一问,殿下此举是顺势而为,还是早有谋划?”
“顺势?我这样的出身哪里有势可借?有的话,也只能自己创造!”东陵王的声音不高,语气却透着一股狠意。
“你终于承认了!”
“事到如今,对面又是你,我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化羽嘴角拂过一丝苦笑,“你明明知道辛将军已被赐死,还叫我去典狱司救人。是我太笨,竟没想到以你遍布圣都的眼线有什么消息是你不知道的?”
“我让你去,是想你有机会看清楚你所效忠的皇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坦白讲,自从辛芒被下狱我就知道他难逃一死。
纵然他忠心耿耿,纵然他战功赫赫,但天家的猜疑能让一切都化为乌有。知道真正要他性命的是什么吗?是他破军独坐的命格。这才是切中齐瑞命脉的地方。
皇权宝座在上,你们这位皇上宁可信其有,也不敢冒一点点风险,甚至不能用自己的理智去判断。
他知道辛芒之后满朝武将唯你最为可塑,想用招驸马来笼络却被你拒绝。
他清楚你是辛芒一手带出来的,怕你因为这件事生出二心,这才假意答应你的条件,而且只认命你为副将。足见对你也是放心不下!
这样一位天子,还值得你和辛芒忠心护佑吗?”
“还是你看得通透。辛将军落难,你得了兵权,这就是你所谓的造势?你敢说,辛将军之死不是你谋划的一部分?”
“当然不是!我与辛芒并无过节,甚至有过并肩作战的情义。而且,我一向欣赏辛芒的韬略和为人,甚至想过有朝一日若我称帝当许他何种官职。如此国之栋梁,我重用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想要他性命呢?”
“可是,辛将军落难,最得益的就是你。而那个批算命格的元尊道长也是你引荐的。你说与你毫无关系,如何让人信服?”
“好,那我就让你知道个清楚!”东陵王说着一掌拍在御案上,在空旷的御书房中发出一声脆响。
“你们的皇上是什么样的人?他为了太子之位可以把自己的女人送给父亲;他为了皇位可以诛杀手足;登基之后为了清除异己株连了多少家族,无不累及妻儿。你们那个时候在外御敌,看不到圣都城的鲜血,可是我看到了。
你们只当他是宽厚仁德的明君,却不知所有都是假象,他爱惜自己的名誉却又做不到真正的正直坦荡,便只能以伪善的假面示人,欺骗你们这些愚忠的臣子为他卖命。
他封我为东陵王,后又加封亲王。表面看荣宠之至,实则满是鄙夷和猜忌。
他重提我的身世,让所有人都记起我是公主和伶人所生,这个齐姓还是先皇的恩典,实际根本算不得皇室中人。于是大家一面对我施以冷眼,一面又赞扬他的大度和贤明。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暗暗发誓,如果我取而代之一定会做一位真正的明君,天下公道,官员勤勉,百姓安居,我一定能够做得很好!”
“所以,你很早以前就开始谋划了?”
“没错。齐瑞生性多疑,要取得他的信任实非易事。我像条哈巴狗一样对他唯命是从,事事为他考虑,鞍前马后不辞劳苦,甚至主动离开圣都只为消除他的疑心,还一手将小小的东陵郡变成他的粮仓,他的银库!
终于我得到了他的信任,借着荼蘼和亲一事回到圣都。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不,其实早于此前我就已经开始准备。”
“你与江恺早有串通?”
“串通?你应该注意用词。齐瑞登基以后不立皇后,不立太子,这难免让很多人心怀希望又满是忐忑。江淑妃生有皇长子,兄长临安候雄霸一方,手握兵权,她自然对太子之位志在必得。
然,子以母贵。这些年,江淑妃渐渐色衰爱迟,后宫又新人辈出,不断有皇子诞生,她怎么能坐得住?若是再有人在一旁稍加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一把,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女人有什么是干不出的?
齐瑞何等老奸巨猾,江淑妃越是算计争宠,反而越适得其反。
就比如荼蘼和亲一事,江淑妃因为当年嫉恨云妃,以至于后来越看荼蘼越不痛快。只要轻轻点她一下,便让人去荼蘼面前胡说一通。
表面上,荼蘼因此和齐瑞闹翻,主动要求远嫁,算是除了她一颗眼中钉。但以齐瑞的脾气怎会不查,又怎会查不出江淑妃?诸如此类行径,一来二去只能增添齐瑞对她的厌弃,又怎会喜欢得起她的儿子?
皇长子不得宠,幼子却受喜爱,江淑妃如何忍得?我就跟齐瑞建议,如今齐姓王寥寥无几,还不如诸侯势大,不如早些给诸皇子封号,以安天下。
齐瑞于是同时册封几位幼子。这下祸患也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