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羽低头看着胸前的血迹,那是苍雅临死前紧紧攥住他衣襟留下的。
“骗子!都是骗子!”苍雅的声音和那满是仇怨的眼神在化羽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的胸口被愤懑和羞辱占满,却无处宣泄。
东陵王经过他面前,嘴角抽搐了一下却没言语,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是,死去的本就是个见不得光的人,他又如何发作?
但化羽却恨不得冲上去质问他究竟都隐瞒了什么?到底有多少事他撒了谎或是不敢言明?
但他毕竟不是十年前那个莽撞少年,久经沙场的他清楚大战在即主副将之间绝对不能失和。所以,纵有万千疑问也只能暗压心底。
决战之日很快就到了。
大宇王的确勇猛无比,是一个难对付的对手,那一战杀得天昏地暗,死伤无数。化羽从未打过如此充满变数的对战,但为了万千将士的性命,他不能后退。
大宇王见大势已去,为保存实力掉头向朝京撤退。谁知,朝京城下城门紧闭,城楼之上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大宇王的军队瞬间成为一支孤军,而身后大熵军乘胜追击已经逼近。大宇王是何等骄傲一个人,面对此境地他孤注一掷,率军与大熵军拼一死战。
高高的车驾之上,东陵王盯着大宇王骁勇的身姿,他知道即便他再勇猛化羽也定能将其擒获。
“拿我的灵羽箭来!”东陵王命令道。
这一战,东陵王的手上还未曾沾染血迹,他将三支灵羽箭搭在弓上,瞄准大宇王,一身的修为霎时间几乎都集聚在那三支灵羽箭上。放箭之时,似有人看到东陵王的指缝间有热气升腾。
那三支灵羽箭应声飞出,穿透大宇王的铠甲,穿过他的胸膛。
东陵王不出手则以,一出手便射杀敌军主帅,大熵军一时间热血沸腾,士气高涨。
大宇王一死,大泱军立刻溃不成军,纷纷缴械投降。面对胜利,化羽心里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回头朝主帅的车驾望去,似乎突然间明白了辛芒对东陵王的评价,这个人的确令人“害怕”。
城门打开,乌珊娜王后率队出城,献上国玺,奉上降表,表示臣服大熵,听候大熵皇帝陛下发落。
夕阳给城楼沐上一层嫣红,化羽迎风而立眺望远方。战场早已被打扫干净,但厮杀声似乎犹在耳畔,掌上沾着的鲜血也好像没干。
化羽将自己护送荼蘼公主前往大泱和亲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中回放,他自问身经百战,也算得上有勇有谋,可为何在这些事情上却仿佛困在局中,始终无法看分明?
“师父!”依旧略带稚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化羽侧目一看是木木佐佐,于是向后退了一步施礼道:“月山君。”
木木佐佐想笑却又似乎笑不出来,“师父何时如此生分了?”
化羽的回答也很平静,“您是大泱的小王爷,我只是一介武夫,实在高攀不起。”
“既然如此,那我就称一声金将军,总行吧!”木木佐佐叹了口气,手扶城墙道:“在我心中,一日为师,一辈子都是。”
“月山君,”化羽刚要开口,却被木木佐佐抬手打住。
“比起这个称谓,我更愿意听一声佐佐小王爷,总觉还带着点亲切。”
“当初的佐佐小王爷已经今非昔比,令人不敢小觑。”
“今非昔比?或许我从来不曾变过。”
“是啊,你不曾改变,只是卸下了伪装。明明身手了得,却要故作笨拙;看似情义之举却是另有图谋。这样的佐佐小王爷才是名副其实的大泱月山君。”
“没错,我是骗了你。可是,身在这王庭之中,一天天一年年地活下来,每一天又何尝不是在演戏?”
“我不懂王家苦乐。但我知道,月山君演得一出好戏,乌珊娜王后更是运筹帷幄,把控全局,令人佩服。”
“此话怎讲?”
“乌珊娜王后忍辱负重,委身大宇王,为的就是今天吧?
她先将消息放出去,让天下皆传大宇王生性好战,不服大熵,而王后爱好和平,欲与大熵修好,这才劝得大宇王主动与大熵联姻。
如此一来,天下皆知王后贤名。待两国真的开战,责任也都在好战的大宇王。一朝兵败被杀,王后更是担负起和谈之责,与大熵重新修好,为大泱换取和平,自是受百姓爱戴。
只是,你们就如此相信东陵王,就不怕他不信守约定,挥师北上,一举荡平大泱?”
木木佐佐嘴角一挑,“大战之前,母后的确见过东陵王。东陵王是个聪明人,你们的皇帝更是个明白人。
北地幅员辽阔,气候恶劣,三国鼎立而居,唯一与大熵接壤的就是大泱。大熵不会灭了大泱,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你们的皇帝也绝不希望大泱被一个正值壮年又野心勃勃的人统治。他需要顺服,需要有人帮他稳定北地。显然,故去的大宇王不是他想要的人选。”
“所以,这是皇上和乌珊娜王后定下的计谋?”
“母后从未见过大熵皇帝,而且她身居后宫,如何合谋?只不过是各取所需,不谋而合。”
“那和亲呢?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幌子,从安北公主的銮驾抵达边境,你们便伺机破坏,想要劫持公主,好逼大熵动手?所有的一切,不过是给两国开战寻找借口?”
“母后的确希望阻挠和亲。不过,边境地带出事,总归说不清楚。这种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
当日那些蛮人不是大泱派去的?难道真的是山匪?
可他们明明就是冲着荼蘼公主去的呀。至少说明有人提前散播了公主途径的消息。
事到如今,木木佐佐也没有理由抵赖。可如果不是他们又会是谁?难道是大熵的皇帝?
化羽心头一颤,忙又问道:“那公主婚典当日呢?如果不是我带走公主,乌珊娜王后是不是也会动手?”
“没错!所以,那日我很感谢你带走了安北公主。”
“感谢?”化羽鄙夷一笑,“此话倒是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我是真心希望安北公主安好。所以那日,即便没有母后的授意,我也会帮你们逃离。”说着,木木佐佐轻挑嘴角,一脸的笃定。
化羽看着他那稚气未脱的双眸不觉笑笑,“所有的一切果然都在乌珊娜王后掌控中。只是不知道,王后多子,这未来大泱的王会是月山君呢还是你的兄长?”
木木佐佐并未上当,而是不卑不亢道:“我们既然已经臣服大熵,当然一切遵从大熵皇帝的旨意了。”
化羽看着他,二人相视一笑却各有意味。
见木木佐佐并无离开之意,化羽于是转而问道:“月山君,我有一事请教。”
“但请说来,我定知无不言。”
“你可知道苍无境?”
“苍无境相传是仙境,乃仙家居所。你为何想起问这个?”
“那你知道它在何处?如何抵达?”
“听闻苍无境藏迹在连绵起伏的雪山之间,绝世而立。千百年来,虽有凡人冒死前往,却都无迹可寻。那是仙家圣地,岂是凡夫俗子想去就能去的?”
“所以,你也不知道它的位置?”
“当然。否则,我倒想去见识见识。”
“大泱王室也无人知晓,无人和仙家有过交往?”
“你要是这么说,还真有一个人。就是嫁去你们大熵的苍雅公主。”
“关于苍雅公主,你知道多少?”
“你今天的问题还真是奇怪。虽然论辈分我是苍雅的叔叔,可实际上年纪还不及她大。当年的事嘛也是道听途说。”
“那就说来听听。”
虽不知化羽为何对此感兴趣,但木木佐佐并不在意,而是搜索记忆回道:
“听说苍雅很小的时候得了重病,医师们都束手无策,眼看就要不行了。幼童夭折在王室是大不吉,所以父王就降旨将苍雅送到往生阁接受超度,祈求她能脱离苦海,灵魂早升极乐。
不知是祈福之音起了作用还是受了惊吓,苍雅在往生阁竟然发出一声啼哭。据当时在场的人描述,一声微弱的啼哭声后,月色之下飘然降临一位仙人,青衫飘飘,一身仙风道骨。他抱起苍雅便消失在月色之中,一去就是十几载。
直到王兄继位,苍雅重返王宫,才听她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原来是被神仙所救,这些年都生活在苍无仙境中。
我们原以为她得了道行,不料她竟然连半点仙法也不会,只是学了些花拳绣腿,虽说对女子来说也足够了,却让人对她的话产生了怀疑,甚至连她的身份都一度受到质疑。”
“对于苍无境她都说起过什么?”
“难道金大将军也对修仙之事感兴趣?莫不是仕途不顺还是遇到什么事了?如果在大熵呆得不开心,不如考虑来我大泱。虽说大泱不比大熵富足,却是一方自在天地。你若愿意,我许你藩王礼遇,保一世荣华可好?”
化羽淡淡一笑,“在哪里都一样,位极人臣也是臣子。你就当我勘破俗世想要求仙问道吧。”
木木佐佐看着化羽停了许久才释然一笑,“也罢,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只不过,我大泱世代膜拜雪域高山,崇敬造物之主,对于修仙得道不像你们大熵那般热衷。
加上苍雅消失十几年后出现,她的话是真是假也是猜测颇多。虽然王兄认下了她,可究竟是王兄真的认了这个女儿还是大泱需要这个长公主的身份?
总之,当时王兄让母后充当说客说服苍雅远嫁,再往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关于苍无境始终只是一个传说,甚至连它是否真的存在都未可知。哦对了,苍雅这个名字据她说就是苍无境的仙家所取。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整个王城不会有人知道更多了。如果你们的皇帝能够赦免苍雅,或许你可以当面问问她,说不定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木木佐佐的语气很自然。
化羽眼前却不自禁地浮现出苍雅临死前的眼神,在她眼中自己就是一个设下陷阱诱她上当的骗子。化羽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他转过身无言地走下城楼。
木木佐佐望着那个渐远的背影,他知道此生与这个人可能再无交集。过往的短暂相处,彼此间尽是算计,可扪心自问,那些利用被利用的点滴之间难道就全无真情吗?
一切尘埃落定,大熵军凯旋班师。
东陵王命化羽押送粮草物资先行,化羽知道这是他有意支开自己以避免正面冲突。
化羽都清楚,他也在努力克制,不断告诫自己冷静,在军中恪守本分。
然而,日复一日的煎熬终于让他忍耐不住,在大军临近圣都安营的时候,午夜梦回化羽再次见到苍雅在雪地里舞剑的模样,以及她临死前充满幽怨的眼神。
化羽终究无法控制,他冲进东陵王的营帐,却见对方正气定神闲地坐在案前看书。看到他,东陵王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来了?”
这就是东陵王的“可怕”之处吧,任何时候都能泰然自若,冷静得好似一块千年寒冰。
“我有话问你!”化羽直接了当,语气毫不客气。
“你说!”依旧地平静,平淡。
“你藏在帐内的苍雅公主——”
“是真的。”东陵王不等化羽把话说完已经说出了答案。
“那送进皇宫意图谋害皇上的——”
“你何时变得如此不爽快了?”东陵王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想说什么大可更直接一些。”
化羽看着对方直逼自己的眼神是那样镇定,“是你囚禁了真公主,送去了假公主?是你操控了这一切?你究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东陵王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那笑并不友好,甚至带着轻视。
“我承认,对于苍雅我是存有私心,但如果没有皇上的授意,我又怎么能做得了那么多呢?”
“皇上?在你眼中我就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
“化羽,你比我想象的反应要迟钝。”东陵王说着来到化羽近前,声音不高,
“战事已经结束,你竟还没看出皇上需要这一战。准确说,皇上需要一个绝对臣服的大泱,所以,他需要一个开战的理由。”
同样的话木木佐佐也对他说过,化羽没有做声,他看着东陵王说话时的眼睛,没有躲闪,没有迟疑,他没有说谎。
“不相信吗?那我一件件提醒你。记得你说过护送荼蘼公主和亲的路上曾遇山匪,险些劫持公主。试问你想过没有事发的地点和时间有何玄妙?既在大熵境内又距边境不远。那个时候,大泱公主已经进宫封了贵妃,无法反悔。
可如果大熵的公主出了意外,大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接受大熵另选皇室贵女和亲,要么拒绝。
拒绝就等于和大熵翻脸,还白白搭上一个公主;接受,就意味着荼蘼公主不必北上。谁的主意还不显而易见?皇上已然打算开战,所以不会让荼蘼公主真的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