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被时光消磨了斗志,萧衍就是最好的例子。
即位初期的他励精图治,哪怕是在冬季,也要五更天起床批改奏疏,把手都给冻裂,这勤奋劲堪称南朝小高澄。
也正因为萧衍的努力,南梁初期一改宋、齐两朝诸多弊政,又在九品中正制的大背景下,开设五经考试,提拔寒门子弟,打破士族对官位的垄断。
军事上,在韦睿、曹景宗、裴邃等当世名将齐心合力之下,取得钟离大捷,生擒魏军五万人,其余投水淹死或被斩杀者更是不计其数,逾十余万之巨,魏军主帅中山郡王元英仅以身免,仓惶北遁。
然而,萧衍当了太多年天子,502年,38岁的萧衍即皇帝位,到如今也当权38年。
76岁的萧衍接连错过北魏内乱的良机,尤其是陈庆之的成功桉例,让他沉迷与小股部队北上摸奖,也证明他没有肃清宇内的雄心壮志。
若不是如今高氏咄咄逼人,铁了心要一统北方,萧衍真不想从浩瀚佛法中抽身出来,去管这些俗事,参研精妙佛法难道不香么。
萧衍不思进取,却有也知道守成,高家父子将要联军西进,西魏危在旦夕。
这时候坐以待毙,等东魏完成统一,挥师南下,在韦睿、曹景宗、裴邃相继离世的情况下,还能指望谁来打一场钟离大战,稳定两淮局势。
曾经被高澄轻易夺去谯州,却手握南梁第一精锐的名将夏侯夔也在州镇去世,享年五十六,到死也没有机会从高澄手上找回场子。
而在尧雄面前屡屡碰壁的陈庆之,也已经在去年十月病逝,时年五十六岁,至于羊鸦仁等人,终究是差了许多。
真要再给萧衍一套韦睿、曹景宗、裴邃的配置,他才不怕高氏统一后进行南征,但现在军中名将凋零是不可争辩的事情,由不得他不心急。
其实南朝并非没有将帅之才,无论是跟随萧暎往广州赴任的陈霸先,还是未来平定侯景之乱的王僧辩,都是上上之选,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不被萧衍知晓。
例如陈霸先地位太过卑微,哪怕得萧暎提拔,如今也只是直兵参军,而王僧辩此时也在湘东王萧绎的幕府中历任行参军、中兵参军、府司马等职。
王僧辩仍在幕府蛰伏,等待属于他的机遇,而陈霸先却有了在战场上一展其才的机会。
萧映抵达广州后,立即命陈霸先招集军士、集结战马,得兵数千人,随后又使陈霸先领兵屯驻广州宋隆郡。
恰逢治下安化二县不服南梁管辖,陈霸先立即领兵平定叛乱,因功被授予西江督护、高要郡守。
在岭南奋斗的陈霸先并不知道北方即将爆发的一场大战,更不可能知道,待明年,交州将起叛乱,席卷整个北越,而这也将是陈霸先崛起的契机。
如今的越南,北部归南梁控制,南部有林邑国存世,自东晋以来,林邑国时常袭扰交州边境,而明年交州这趟浑水,它也注定将要涉足其中,绝无放过的道理。
不过,无论交州、广州还是林邑国,它们地域偏远,无关大局,除高澄会让身处南梁的密探留心外,在东魏即将西征的大背景下,并没有什么人在意曾经的油库吏在广州打了一场胜仗,当上一地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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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南梁权贵来说,现今最受瞩目的消息是,天子萧衍授令在汉中以及淮水一线集结军力,在高氏西征时,举兵北伐。
因此,华夏大地出现了极具趣味性的一幕,两魏南梁纷纷集结兵力,若是在《三国志11》游戏中,晋阳、长安、汉中三地在兵力显示上,必然是要变成深绿色。
萧衍下令五万蜀兵赶赴汉中,试图东线由各部威胁关东,西线从汉中出兵,与西魏联手抗敌。
如今只等东魏完成了民夫征召,由晋阳经蒲坂入关,一场涵盖两魏南梁三个国家的大战一触即发。
东魏虽强,却是以一敌二,究竟鹿死谁手,难以预料。
高澄得知南梁军事调动的时候,秋收已经完成,第一批来到晋阳的山西各州民夫近四十万也陆续抵达,除山西四十万民夫外,还有尚在途中的河北民夫十五万,河南民夫十五万,共计征召民夫七十万。
再加上二十三万六千人的战兵规模,西征共计军民九十三万六千人。
待三河民夫尽数抵达晋阳,高欢立即命幕僚代笔,写信给宇文泰。
高欢在信中表示将率百万大军,与宇文泰会猎关中,言语间不乏傲慢。
骄狂模样跃然纸上,高欢也没别的意思,不管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万一宇文泰真以为自己又犯了轻敌的老毛病,松懈之下,或有可趁之机。
高澄对此并不看好,宇文泰又不蠢,高欢三年前因轻敌大败,蛰伏三年,怎么可能故态复萌。
却也没劝,毕竟就只是让信使往边境跑一趟,送封信,也没什么成本,试试又何妨,要是有个万一呢,比如宇文泰突然间降智,这谁也说不准,就比如沙苑之战前,谁又能知道高欢会昏招迭出,遗祸子孙。
晋阳汇聚七十万民夫,城中肯定住不下这么多人,便在城外设了民夫大营,帐落连绵不绝,站在城墙上,一眼望不见头。
一场秋雨过后,高澄撑了一把伞,在纥奚舍乐、薛虎儿等人的护卫下,踩着泥泞的道路视察民夫大营。
每到一处,小高王总要细心地询问民夫们是否准备了冬衣棉被,每天的吃食可还足够。
此时已是晚秋,眼瞅着就要入冬,若是后勤不能得到保障,谁知道要冻死多少人。
好在如今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错,并不存在所谓衣不蔽体的现象,在民夫大营的某个角落,越来越多的民夫聚集。
高澄在众人面前许诺,战后未来一年内,民夫们的家庭都可以获得免税特权,田亩租金也将得到适量的减免,若是出现死亡,家属会得到抚恤,因伤致残失去劳动能力,也会得到朝廷的奉养。
在民夫们山呼海啸的欢呼与赞誉中,高澄再次去往下一处。
太昌九年十月初三,初冬时节,随着高欢登将台,面对二十三万余大军一番康慨陈词,痛陈国家分裂之害,并为将士们许诺重利,东魏第二次西征就此拉开帷幕。
高澄领三万五千京畿大军及一千亲卫先行,随军的还有十万民夫,而军队中,以高敖曹为前军,慕容绍宗、斛律光、侯渊、刘丰、尉兴庆等各领其部随行。
高欢则亲自统御二十万并州胡继后,随军将领有斛律金、窦泰、彭乐、潘乐、斛律羌举、斛律羡、薛孤延、莫多娄代文等等,而高欢、高澄父子共同的心腹陈元康,高欢有意将他带在军中,却被高澄劝阻,而留守晋阳,代为调拨后续物资。
陈元康贪归贪,但他知轻重,更重要的是其忠诚度母庸置疑,他一个文士,没兵没将,凭什么反叛,更何况以高欢、高澄对他的信重,他也没有反叛的理由。
蒲坂渡口,黄河滔滔,但相比较其余河段,水流已经算是平缓。
随着高澄一声令下,民夫们开始有序架构浮桥,为京畿军以及即将抵达的高欢二十万大军渡河做准备。
忙碌三日,六道连通黄河东西两岸的浮桥被搭设而起,哪怕河对岸是王思政派来接应的部队,高澄还是派遣哨骑先行渡河,而后铺开来检查是否有埋伏,以防宇文泰偷摸熘过来,玩什么半渡而击。
待确认安全后,才命高敖曹等将领按次序渡河,自己与亲卫及十万民夫落在了渡河序列的最后头。
王思政派来的小校见状,感慨道:
“大将军谨慎,万古难觅。”
也不知道是夸赞,还是什么,不过想来古人也没这么多阴阳怪气。
谨慎,是高澄与高欢为这一次西征定下的基调,他们不会去追寻奇谋妙计。
所谓奇谋,能收获巨大回报的同时,也意味着极大的风险,平添许多不稳定的因素。
坐拥二十三万余大军,高家父子不愿意去冒这样的风险,他们打定主意要稳扎稳打,稳步推进,就在战场上与宇文泰堂堂正正两军对垒。
即使是互拼消耗,让双方将士以命换命,自家都会是最后的胜者。
哪怕战后的抚恤数额大了些,可与统一关中的价值相比,也不值一提。
高欢在高澄渡河的当天即抵达蒲坂,等高澄在对岸集结好了部队,高欢同样下达了渡河的命令,二十万大军以及剩余六十万民夫依次渡河。
大量的战马,已经拉运军械、粮草等物资的驮马、驴子也被民夫们牵着缰绳由浮桥上走过,这一渡就是整整两天,高欢才在西岸重新集结了部队。
这期间,有许多人畜落水,激起无数水花,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呼救声随着大河滔滔远去,渐行渐远。
最开始时,高澄还心怀不忍,可他也知道,这时节让人跳下黄河救人,无异于教人送死,他也只能袖手旁观,见得多了,人也麻木了。
待所有人渡河重新集结后,高澄立即派人统计落水者姓名籍贯,若是战后还是不见他们下落,也是要把这些人列在抚恤名单中。
不过,想来也不可能寻得见这些人的下落了,葬身鱼腹或者作为浮尸被打捞才更可能是他们的下场。
高澄等高欢完成了军队集结以后,才继续出发,京畿军作为先锋向玉璧城行去。
东魏自从晋阳出兵,西魏、柔然、南梁也纷纷将信息传出,宇文泰得到消息后,立即领四万八千战兵,十万州郡兵,共计十四万八千大军以及所征召的民夫屯驻霸上,等待南梁汉中援兵抵达,与之汇合。
南梁派遣五万蜀兵经汉中北上支援,统领这支军队的是萧衍第八子,益州刺史武陵郡王萧纪。
萧纪如今也才三十二岁的年纪,他于537年受命担任益州刺史,至今已有三年多时间。
原本萧纪是不愿去往巴蜀,与众人印象里的天府之国不同,自西晋末年至萧纪入蜀前的二百年间,蜀人反抗暴政的事件此起彼伏,蜀地战争频繁,因而又有“蜀人乐祸贪乱”的坏名声。
待萧纪入蜀前,蜀地民众为躲避战乱,大都逃散,大量城市荒芜,而原本生活在云贵高原的僚人趁此下山,陆续迁入蜀地遍布各处。
僚人又常被朝廷称为俚獠、夷獠,看这词汇就知道当时主流舆论对这一群体的大体看法。
过去,蜀地官员每年要征伐僚人,靠俘虏僚人作家奴或掠夺僚人财产以补公、私之需,毕竟都把他们叫作俚獠、夷獠,一个獠字还能指望地方官员将他们当作人来看待。
故而蜀地民族矛盾尖锐,僚人时常掀起叛乱。
这样一个烂摊子,萧纪又么愿意去接。
是萧衍苦口婆心的劝说,才让萧纪心不甘情不愿的启程,毕竟建康繁华,谁又割舍得掉,难道秦淮河上的歌姬舞女不美了么?
萧纪二十九岁出任益州刺史,虽然违背本心,却也没有摆烂,他治蜀三年,致力于缓和民族矛盾,改变以往对僚人的粗暴态度,以抚慰为主,改变了蜀地两百年来无序混乱的状态。
除此之外,他在治理上亦颇有建树,为蜀地经济恢复和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
今年年初,为了表彰萧纪对蜀地的治理,萧衍加封其为征西大将军,对这位能力出色的儿子偏爱不止于此,萧衍更是不顾朝廷“牵制亲王”的政策,允许本应在建康为人质的萧纪长子萧圆照一同入蜀。
或许萧衍挑选萧纪入蜀,就是认定了只有这个儿子,才能让蜀地由乱入治,事实证明他并没有挑错人。
不过萧衍对萧纪的偏爱,也引起了一众兄弟的不满,比如高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萧纶,就是那个让人假扮萧衍,予以痛击并且酷爱为人哭孝,代做孝子的萧纶。
萧纶因种种孝顺举动,时常被萧衍责罚,对比萧纪的受宠,更是心生不忿,曾抚枕长叹:
‘武陵王又有何功劳,官位在我之上?朝廷昏愦,不懂用人!’
作为第六子的萧纶,因八弟萧纪得宠而郁郁寡欢,事情传到萧衍耳里后,又是逃不过一顿臭骂。
嫉恨萧纪的不止萧纶一人,原时空中,萧纪在与王僧辩的主君,萧衍第七子湘东王萧绎争夺天下失败后,被萧绎部将一矛刺死。
萧绎对此尤不解气,又将萧纪开除族籍,改姓饕餮。
值得说道的是,就是因为萧纪从蜀地起兵,出川东进争夺南梁皇位,才给了西魏入川的可趁之机。
也正因为西魏入川的消息,瓦解了萧纪军心,致使其功败垂成,而南梁也就此失去蜀地,一场兄弟相残的人伦惨剧,最大的受益者却是偷家的西魏。
萧纪如今治蜀三年,颇有成效,但萧衍也不放心让从未领军的儿子独掌五万大军北上,于是为他安排了一名副将,此人名叫兰钦,而一同随军的还有兰钦之子兰京。
兰钦的名将含金量可比夏侯夔要高上许多,他自幼性格果决,兼备谋勇,且有统驭之才,能让部下效死,行伍多年,不止屡立战功,更为南梁收复汉中。
陈庆之死后,兰钦便是真正扛鼎之将,而唐初史学家姚思廉在所着《梁书》中,也将陈庆之、兰钦二人并称,说道:
‘陈庆之、兰钦俱有将略,战胜攻取,盖颇、牧、卫、霍之亚欤。’
然而兰钦的光芒到底是敌不过他儿子兰京。
兰京的赫赫威名并非从战场上取得,原时空里,他很早就被东魏抓了俘虏,也许是在战场上的表现太过丢人,《梁书》中甚至没有提起兰钦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但不妨碍他在做俘虏的日子里干下一番改变历史走向的大事。
兰钦不过是收复汉中,兰京却在给高澄作膳奴时,屡次请归不被允许的情况下,伙同五名同伙,将高欢培养了十七年的继承人,出兵占据两淮,即将篡位的东魏权臣刺杀,也使得东魏汉化宣告彻底终结,为后续高氏皇位传续兄弟相承买下伏笔。
小高王并不知道他将与自己的命里克心遭遇,但知道也无妨,他又不用俘虏作膳奴,投不投毒且不说,光往锅碗里吐口水都能恶心死人。
兰京如果再做俘虏,高澄也不会杀他,自然要当作人质跟兰钦换取赎金。
小高王对待俘虏一直是这种态度,没多少才能的,官职越高,越要跟敌方联系,让他们赎人,既能取得丰厚报酬,又能让无能之辈继续身居高位,又是双赢。
将来指不准还能再送一波,那就是三赢了。
为此,高澄甚至可以降低赎金要求,感天动地了属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