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抵达晋阳城外,高澄与人一一亲切交谈。
平易近人的态度令一众与他少有交集的尔朱旧部,如斛律羌举、张纂等人印象深刻。
高澄久在洛阳,为了避嫌,与晋阳文武少有交集,高欢这才特意召集山西要员相迎。
这些人主要由两类群体构成,即信都元从、尔朱降人。
高澄在与尔朱旧部结交时候,也没忘记信都元从这些故交。
高乾、司马子如、封隆之这些曾在洛阳共事之人自不必提。
敕勒大将斛律金与高澄也是旧相识了,当年他与高欢割心前血盟誓共诛尔朱,高澄就随侍在侧。
因与斛律光有兄弟之谊,高澄以叔父之礼拜会,斛律金对此连称不敢,但在高澄的坚持下,还是勉为其难地受了这份礼。
对于薛孤延,高澄更是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对众人感慨因薛孤延舍身救主,拦住了贺拔胜,才使窦泰能将高欢背去华阴。
薛孤延满面红光,难以内心激动。
而对于曾经与自己有旧怨之人,如韩轨、尉景,高澄也并未加以刁难。
当然,所谓有旧怨,只是高澄单方面的看法,至少韩轨不这样认为。
毕竟高澄在瀛洲到底没有撕破脸皮捉他下狱。
虽然以贪腐治罪其幕僚佐吏,但对于韩轨本人,还是礼遇有加,这让当时本以为要栽大跟头的韩轨庆幸不已。
毕竟尉景被囚送洛阳的先例摆在前面。
他韩轨与高氏再亲近,还比得过尉景不成。
被礼送回晋阳后,被高欢宽慰一番,韩轨心中早就没了怨气,又被外放担任泰州(山西永济)刺史一职,只不过换了一批幕僚府佐而已。
高澄还特意把韩轨外甥高涣唤来相见,更让韩轨心生感激,人家还认他这个亲戚。
而作为曾被囚送洛阳的当事人,尉景在高澄抵达之前最是煎熬。
尉景很清楚,高澄若是非要当众给他难堪,自己逃不过这一劫。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年将高澄得罪狠了,醒悟太晚。
但出乎尉景意料的是,晋阳文武之中,高澄最先与他见礼,并对他在南汾州的作为赞赏有加。
一码归一码,当年整治尉景时,自是尉景暴虐害民,又兼陈年旧怨。
出了一口恶气,又经高欢说和,以及尉景事后破家补偿冀州百姓,在高澄看来,已经翻了篇。
也许是为子孙着想,尉景在南汾州治上勤勉于事,清廉奉公,积极推行朝廷各项政令,高澄再挑剔,也指不出错处。
干得差了要罚,做得好了,赞赏也是应有之理,只要对他没有威胁,高澄一贯对事不对人。
当然尉景破家弥补的背后,是高欢寻找由头赐予财物,才让尉景有了廉洁的物质基础。
今日高澄毫无芥蒂,甚至夸赞的举动,也使尉景彻底放下心来,同时明白勤政爱民以示好高澄,这条路走得通,往后更要继续坚持。
高欢为高澄在城外召集一应文武,并不是给他立威,与故交联络感情,与新人相互结识,这才是高澄应该要做的事。
高澄在城门外与信都元从叙旧,与尔朱旧部结交,耽误了太多时间,眼瞅着时候不早,于是向一众晋阳文武朗声道:
“有劳诸位相迎,澄今夜于渤海王府设宴,以酬此情。
“澄急着回府向父王请安,不敢久留,暂且别过,诸位,还请今夜莅临王府,与澄父子共述情谊。”
众人将高澄送回马车,眼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中外府从事中郎张纂与友人感叹道:
“世子伟姿容,性聪慧,待人平和,与其相交,如沐春风,相王有子如此,高氏何愁不得天下。”
友人还未答话,另有一人却接过了话头:
“世子有经天纬地之才,怀济世安民之心,高氏当为天下主。”
张纂循声望去,正是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马车的王峻。
两人同属高欢幕僚,又是代郡老乡,交情甚好,张纂笑道:
“峦嵩兄来迟一步,世子已然回府。”
王峻略带几分得意道:
“峻昨日往驿馆求见,今朝与世子共乘而来,徽纂兄,走,先去喝几杯,日后我去了洛阳,任职与世子幕府,再要共饮可就难了。”
张纂闻言,不由摇头苦笑。
亏他当初还为王峻免职忧心,没想到人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先自己一步搭上世子的车。
高澄回到渤海王府,姨母们跟随娄昭君早早等在府外,高澄领着一众兄弟恭敬行礼。
娄昭君一把将高澄扶起,说了几句关心话,对高洋、高淯也只是稍作关怀,便急不可耐的一手搂着将满四岁的高演,一手抱着未满周岁的高湛,满脸都是疼惜之意。
三弟高浚、四弟高淹、五弟高浟、七弟高涣分别被王娘、穆娘、元娘、韩智辉紧紧拥在怀里。
看她们母子情深,相抱而泣的模样,高澄一只手却搂住了高洋,轻声道:
“回了晋阳便莫要再扮痴傻。”
高洋神色变换,却只是一时失态,转瞬间又恢复常态,他抬着脑袋疑惑道:
“大兄在说什么?”
高澄却自顾自道:
“当年在叔父灵堂外,父王曾与我有过一番对谈,他告诫我要友爱诸弟,莫要学他,失手打杀了叔父,遗恨终生,你认为我是如何回答的?”
高澄搭在高洋肩膀上的右手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轻微颤抖。
“洋愚昧,不知大兄心意。”
“你若不是有所猜测,又怎会整日在兄弟们面前扮傻。”
“大兄要杀我?”
“晋阳乐,你从小就聪明,却独独在这件事上犯了蠢,我真要杀伱,早就动了手,三弟阿浚才六岁,阿演更是不满四岁,以我如今的权势,父王难道还能将我废黜?”
高洋身体停止了抖动,他直视高澄,正色问道:
“大兄今日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高澄嘴角微扬,低声笑道:
“也许是受了母亲冷落,知道了几分你过去的感受,不想再看你在人前扮傻出丑。”
“我自问小心,哪怕在妻子面前,也是痴愚模样,大兄为何能够断定?”
高洋对此很不解。
“也许你的眼眸里散发着一种名叫智慧的光芒吧。”
高澄开了个玩笑,继续道:
“母亲对你不甚疼惜,但父王对你的冷落却是出于关爱。”
高洋没有反驳,以他的聪慧,自打高澄说了高欢与他在高琛府外有过交谈,高洋就已经清楚了高欢因何疏远他。
疏远,是一种保护。
“做你弟弟可真难。”
高洋笑道。
高澄摇头道:
“做你兄长才难,整天要防着你这头小狼崽子,唯恐哪天被你咬上一口。”
“以大兄的性格,只怕留了后手罢?”
“也没别的,就是万一我有意外,自会有人送你伴我。”
“大兄也知诸位弟弟年幼,若我陪了大兄,家业岂不要落入外人之手。”
“所以我出入多有护卫相随。”
“那我要祝大兄长命百岁咯。”
“我也希望晋阳乐能活到九十五。”
兄弟俩相视而笑,高洋又问道:
“大兄为何如此厌恶我?”
高澄收回了搭在高洋肩上的手,整理了下袍服,淡淡道:
“我厌恶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嫡次子的身份,不要再去装傻扮愣,哪怕你真是个傻子,我照样要提防,好好跟刘氏过日子吧,我答应过父王,要许你一世平安富贵,莫要再胡思乱想。”
“真的就不能有一点兄友弟恭吗?”
高洋突然问道。
“你看,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高澄亲昵的揉着高洋脑袋回答道。
两兄弟谈话声音很低,娄昭君等人只觉得他们兄弟之间少见亲近。
“阿惠,该进府问候你父王了,他还在等着。”
娄昭君呼唤道。
高澄应了一声,一手牵了十三岁的高洋,一手牵了两岁的高淯,跟在娄昭君身后。
高欢独坐大堂,才一年时间,白发从两鬓,蔓延至头顶。
一整个冬天的头疾让他苦不堪言,精力也大不如前。
但怀里两个孙儿,却让他乐得合不拢嘴。
高孝璋伸手要拔他胡子,高孝瑜却已经揪下几根。
高欢故作疼痛,嗷嗷叫唤,逗得高孝瑜睁着大眼睛,嘿嘿直乐。
堂外起了喧嚣,高欢端直了身子,脸色肃然,浑然不见先前的老小孩模样。
众人涌入,高欢看见高澄与高洋两手相牵,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两兄弟之间是什么感情,他这个当父亲的能不清楚么,且不说当日与高澄一番掏心掏肺的对话。
高欢在洛阳渤海王府也有眼线,无论是高澄对高洋的提防,还是高洋装傻扮蠢,他都一清二楚。
但也没有横加干涉,只要高澄能容得下高洋这个兄弟,他绝不会插手其中。
但今日他们来拜见自己却做出了一副亲密模样,高欢心底难以抑制的涌现一股喜悦之情。
他的喜悦并不全是因为高澄、高洋两兄弟能为了他而假装和睦。
而是他们之间虽有隔阂,却也能携手为自己这个父亲演一场戏。
人年纪大了,更看重家庭。
若是天不假年,高欢不怀疑高澄能否替父完成遗愿,只担心他能否容得下一众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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