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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葛洪五

《庄子》哲学中“化”的概念本指万物在道的统摄下,万事万物生生不息,变化无停,无一刻恒定。它的一个含义是指事物存在的基本方式即事物本身处于诞生与消亡的不断变化过程中,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另一个含义是指在道的统摄下,物与物之间能相互转化。庄子《至乐》谓:“种有几,得水则为继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庄子以道为本体观照万物,皆无差别;以物观之,万物又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正因万物本体相同,所以物与物之间没有绝对界限,因而能相互转化,臂可为鸡,马可生人,流转不息。葛洪继承和发展了《庄子》“化”论的第二个含义,即物种间的相互作用和转化。他以实例为证,说明万物禀气而生,可相互转化:“若谓受气皆有一定,则雉之为蜃,雀之蛤,鼍之为虎,蛇之为龙,皆不然乎?”葛洪用当时民众普遍相信的传说,来说明万物能够相互转化的根本原因在于万物源于“道”本体,感“气”而生。
在庄子哲学的基础上,葛洪发展了“气”的哲学内涵,认为气的流转(即“化”)能使物体的性质发生转移。万物本体的同一性,使得物与物之间可以相互转化和增益,这成为葛洪神仙思想和炼丹等宗教实践的理论基础。葛洪谓:“余数见人以蛇衔膏连已斩之指,桑豆易鸡鸭之足,异物之益,不可诬也。金玉在九窍,则死人为之不朽。盐卤沾于肌髓,则脯腊为之不烂,况于以宜身益命之物,纳之于己,何怪其令人长生乎?”在葛洪看来,蛇衔膏与手指是不同之物,而能使已斩之指重续;金玉与人体也完全不同,却能让尸体不杇,这些都是异物可以相益的佐证。葛洪认为人与万物皆禀气而生,亦可相互转化,“人之为物,贵性最灵,而男女易形,为鹤为石,为虎为猿,为沙为鼋,又不少焉。”
那么人利用“化”的规律合成金丹也可增益于人,使人长生便顺理成章了。这也是葛洪炼丹这一宗教实践的理论支撑。葛洪论述道:“夫五谷犹能活人,人得之则生,绝之则死,又况于上品之神药,其益人岂不万倍于五谷耶?夫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炼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炼人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葛洪认为物质间“气”的流动,具有使物质的某种性质发生转移的作用:五谷延续人的生命,神药却老延年,都是五谷、神药之“气”(性质)转移到人体的作用。但五谷和神药之“气”有容易腐朽的局限性,因此人虽得其“气”却不能长生。只有炼制服食金丹这种具“毕天不朽”特性的物质,才能使人超越肉身存在的局限性。这也是葛洪反复论证草药不如金丹的道理。
可见,葛洪在承认“道”为宇宙本体的基础上,丰富并发展了“气”的概念,以“气”的流转阐释了庄子的“化”论。在此基础上,葛氏认为不同物质的相互转化符合自然之理,进而论证了物体性质的可传递性,说明了金丹可补益于人的道理,并认为人可以掌握并利用此种规律来实现生命的无限延伸,最终演变成了对人生命永恒之可能性的论证,成为其构建道教神仙信仰和宗教实践的基石。
三、对《庄子》“齐死生”论与道教神仙思想的调和
葛洪《抱朴子内篇》中对人生命永恒之可能性的论证,目的在解决道教的核心问题——死生问题。生存和死亡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对生与死的不同态度表达了对生命价值的不同认知。葛氏在《释滞》篇中否定了道家的“齐死生”论:至于文子、庄子、关令尹喜之徒,其属文笔,虽祖述黄老,宪章玄虚,但演其大旨,永无至言。或复齐死生,谓无异以存活为徭役,以殂殁为休息,其去神仙,已千亿里矣,岂足耽玩哉?
葛洪认为《庄子》“齐死生”论与神仙思想判然有别,道家虽尚玄虚,但“永无至言”不得要领。葛洪所谓“至言”即是指道教长生之法。道家崇尚自然,对生死取达观态度,认为死生相代如同昼夜变化,是自然常态。而葛洪却认为求长生的神仙之道才是正途,因此对道家的“齐死生”论持反感态度。
然而,面对道家与道教在死生问题上的矛盾,葛洪持调和态度。其《勤求》篇谓:里语有之:人在世间,日失一日,如牵牛羊以诣屠所,每进一步,而去死转近。此譬虽丑,而实理也。达人所以不愁死者,非不欲求,亦固不知所以免死之术,而空自焦愁,无益于事。故云乐天知命,故不忧耳,非不欲久生也。姬公请代武王,仲尼曳杖悲怀,是知圣人亦不乐速死矣。俗人见庄周有大梦之喻,因复竞共张齐死生之论。盖诡道强达,阳作违抑之言,皆仲尼所为破律应煞者也。老子以长生久视为业,而庄周贵于摇尾涂中,不为被网之龟,被绣之牛,饿而求粟于河侯,以此知其不能齐死生也。晚学不能考校虚实,偏据一句,不亦谬乎?
葛洪借用《庄子》“向死而生”的典故,指出人从出生就受到死亡恐惧的折磨。俗人所认为的庄子不以死生为意,其实只是庄子为说明齐物之道而进行的说理策略,同时也是其不得长生之术无可奈何的放达之态,并非真的意欲“齐死生”。葛洪指出老庄都有保命全身的远害之举,《庄子》“曳尾泥涂”的典故正说明庄子的“贵生”之意。葛洪特地指出:所谓庄子“齐死生”论,只是不明大理的俗人,“偏据一句”者的浅陋之见。那些伪为通达,张“齐死生之论”的俗人,惑乱视听,葛洪认为他们都当处以极刑。葛洪通过分开讨论,把庄子为文之意与俗人的理解区分开来,调和了庄子思想与道教理论在“齐死生”问题上的分歧。
葛洪一方面全力宣扬道家全身保命的“贵生”思想,另一方面则极力排斥其“齐死生”论,最终走向了道教神仙信仰。实际上,庄子“贵生”,顺乎自然要求终其天年,固然有保命全身的考虑,然而庄子所追求的更多的是一种不执著于物事的精神自由,因而在对待人的精神赖以存在的肉体的态度上,与葛洪绝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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