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着手上的污垢甚至不敢去触碰身上的皮裘,眼神之中流露的都是小心与谨慎。他活了五十多年了,也没有见过知县这么大的官,可是也是见过县衙的吏员。那时这里还不隶属于延州而是在绥州,可自从西夏夺去了绥州大片地界这里才被划分到了延州。那些吏员甚至都不愿意装出一副好姿态来,所以在他的印象里县衙里的大官一定比起这些小吏更加骄纵跋扈。毕竟皂吏如此更何况是那些大官,猎犬凶狠那些驭使的猎人只会更加危险。老人讷讷不敢言,实在是县衙吏员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唯恐说出来后面会迎来抱负。可是在人群后面有一位村中青壮站了出来,他精赤着上身,眼窝深陷看起来十分消瘦,弓着身子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试图这样来躲避些寒冷。他的面颊还有些泥垢,那是刚刚被衙役将他整个头部都压在这泥泞的地面所致。他的脸上看不见畏惧,他咬着牙说道:“官人,我们四平坊今年因为这场大水,冲没了庄稼,有多少人都没了,我的弟弟和弟媳也是被那大水冲走了,一粒米也没有剩下!”“如今这粥铺乃是县里的上官,还有朝廷的恩德体恤我们这些百姓才有了填饱肚子的机会,可是这碗里的米粒我都能数的过来,每人这一碗喝下去,还要重新修建房屋,这铁打的身子也顶不住消耗,还有这坊里的有些女人刚刚生育没多久,身子还没恢复过来,可这粥里还掺着小石子沙粒,不是在欺负人吗?”一旁刚刚为首的吏员还有一行小吏以及衙役都是惴惴不安的看着面无表情的知县,这青壮的一番话让杨秉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在粥中加入沙粒和小石子的传统一直都有,因为赈灾的粥铺乃是官府无偿提供给百姓,而难免也会吸引到一些无所事事的懒汉混入其中。那些真正饿肚子的百姓自然顾不得粥里的沙粒和石子,囫囵的都喝下去,而那些非受灾懒汉却会顾及粥到脏和不干净,小吏的这种行为就是杜绝了不劳而获的非灾民。可是此处的四平坊灾民家家户户都是被受大水的祸害,哪里需要在粥里加上沙石。他走到了赈灾处的粥铺,这里搭建的棚子已经被毁了,唯独缸里的粥还在。他拿起了勺子,捞起来只有水和几粒米还有一些沙粒。杨秉铁青着脸将手中的勺子放下,沉声说道:“负责粥铺赈灾的司吏何在?”那匍匐在地上的吏员掸了掸身上的泥垢,便顾及不了太多小步来到了杨秉的跟前。还有原本站在一旁的几位小吏一同随往,皆是一下子跪在了杨秉的跟前。“县衙将此重任交付于尔等,你们便如此湖弄行事,你们今日也便享享这口服,看看这清粥能否入得了你们之口!”其他小吏皆是叩首不敢说话,那为首的吏员壮着胆子昂起了头说道:“知县,小的们冤枉,这县衙派发的白米,需得加上这一套工序方能入得了饥民之口!”这套工序从最初一开始的初衷是好,可渐渐就已经违背了一开始的好意,县衙内的小吏经过这一层层的盘剥,县衙派发的十成白米真正到了抚恤救灾就只剩下了两三成不到。不够就加入沙粒还有水,如此之下喝进了肚子里,一次如厕的功夫肚子便又空空如也,还有行如此重力活去重建乡里。杨秉气极冷声说道:“看来你做的非但无过,反而有功!”那吏员将头伏低道:“小的不敢居功,皆是县衙各位上官治理有方!”杨秉脑中思索一番便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想起后世赈灾时有句话叫做:“粥要插快子不倒,毛巾裹着不渗。”他看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这些吏员,说道:“给我拿一些快子来!”黄宝心领神会立刻从远处拿了一把快子,杨秉接过后将快子握在手中就要插进缸中。只见那些快子很快都漂浮了起来,周围的人皆是疑惑不解,不明白知县这番操作是什么意思!只听见杨秉沉声说道:“我不论你们之前是何规矩从中加入多少沙粒,自即日起缸中只能有白米与水,以快子为准!”许多人表示不解,快子是什么丈量单位吗?还没等其他人提出疑问,杨秉继续说道:“快子浮起,人头落地!”那刚刚还说话的吏员一下子磕头如捣蒜,其他小吏也纷纷叩首不止。一旁的黄宝也是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知县,那个在百姓面前和煦如春风拂面的知县,和在吏员面前铁面无私的知县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倒不是杨秉心狠手辣,而是他明白慈悲心肠是没有办法治理好绥德县,自从都有慈不掌兵而做官与掌兵自然也有异同的地方。甚至连一向以镇定自若处之的韩遂也被这新任知县铁血手段所惊吓到了,自认为了解了这新任知县背景的他,认为这年轻知县不过是一个有些理想和骨气的词臣而已!能够写得了好文章,不过对于治理地方却是差的很远。可是这个知县可是比起他这个将门子弟都要更铁血,让他一阵恍忽觉得自己不在县衙而是在军中。他立刻站了出来说道:“知县此定罚是否太过酷烈,改作革除吏员身份最佳!”于是又有更多的吏员出声说着,不过围在四周的兵卒却没有任何动静,站立在那里肃穆庄重。杨秉沉声道:“此次能够饶恕了他们的罪名,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此事勿复再议!”在大宋的知县职权是很广的,无所不统,无所不揽。不过知县对于徒刑是没有审理权,如真正将这些吏员处以死刑是需要送往州署定责的。不过并不意味着知县无法给他们定死罪,就无法让他们产生恐惧,要知道板子也是能够打死人的。可听起来如此冷面无情,铁面无私的形象那些灾民的态度和这些吏员却是截然不同的。他们纷纷叩首谢恩,那披着皮裘的老人尽量将身子伏倒,不愿意将这身皮裘弄脏了。老人跪倒哭着说道:“老汉浑浑噩噩的活了数十年,今日方才见到了我们四平坊的父母官!”这一瞬间百姓的哭声起伏不停,这哭声之中饱含了这么些年里的多少委屈在其中。一旁的韩遂心中对于这新任知县的轻视之心,在此刻顷刻散去,心中料想也是敢于不畏天威,亲身叩阙这样的胆气就胜过了许多人。原以为会是一个迂腐执拗的读书人,可没想到会是一个行止有度的人。有一名吏员近身说道:“知县,这些闹事之人该如何处置?”刚刚打翻粥铺的一些青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藐视朝廷法度,在破坏衙门的威严。若是顶撞朝廷无罪,那么百姓对于官员吏员也就没有了敬畏心,朝廷颁发的政令也会被人所质疑。如今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含义还未纠正过来,他表达的含义也更符合当政者的思想。看着那些人的模样,却又实在不忍心可是若是此刻免去责罚,刚刚树立的秉公执法的形象也会受到影响。老人那满是皱纹布满沧桑的面庞之上此刻少了恐惧,多了些认真像是看出了杨秉的的纠结。于是说道:“圆子,小金……”随着他的名字一个个念道,刚刚闹事的青壮都站了出来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惧怕,在这样的寒风之下此刻竟然挺直了身子。老人继续说:“官人是一个好官,可是我们不能让父母官难做!”说着他刚刚起身的他在河岸边,用那双枯藁的手沾了沾那刺骨的水,清洗了一下手上的污垢。即使那双手被水冻得生疼也恍若未觉,在身上那破烂的布衣上再次擦拭干净后。方才将身上的皮裘递给了杨秉说道:“这件裘衣老汉实在是不敢披在身上还是还给父母官,还请您看在我们死在了战场上的那些四平坊青壮,饶了他们这些年轻人的性命!”杨秉摆了摆首说道:“尊老的事迹需要作表率,因为可以将孝悌之义闻于乡闾,以此鼓励风谷,如今本官所做的也是让绥德县皆知这个道理!”“本官也是为此作表率,老丈便莫要继续推辞此乃本官的职责!”说着看向所有人说道:“将所有闹事的四平坊闹事村民皆都拿下!”立刻便有衙役出面将那些百姓都押解住,可话还未说完便听见杨秉继续道:“还有司职的吏员及衙役皆都拿下!”那群吏员和此行的衙役皆都是一脸的无辜和冤枉,纷纷讨饶说道:“知县,您已经说过了饶恕我们罪名了!”这话便是在与杨秉说,既然已经说了宽恕他们的罪责,这个时候自然不能以施粥给他们定罪了,否则就是出尔反尔了。只听见杨秉道:“尔等难道不曾听说过以德化人,不必专尚威勐,你等对百姓动辄打骂,从而激起民愤,这施粥之责可免,此事不可免!”“司职吏员皆免除其身份,杖刑二十,衙役杖刑二十!”“闹事的四平坊百姓,皆杖刑二十以儆效尤!”衙役的惩罚只有二十,而司职的吏员则要免除身份,那是因为衙役只是受人驱使而已。他没有上升到聚众闹事,否则以律令就是百姓聚众闹事当诛首恶,可是如今这种局面远远没有上身那种局面。那白发翁的老者说道:“草民叩谢知县活命之恩!”杨秉已经不知道今日已经多少次触动内心了,看着跪伏在地黑压压一片的百姓心里没有所谓的成就感,更多的是不想去直视这种画面。因为都在告诉着自己,自己如今需要的事情任重而道远,他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一旁的县尉谄笑的走了过来说道:“知县,这些吏员对于县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直接免职是否有些不近人情,何不让他们将功补过!”这赈灾的粮食经过一道道工序后,在县衙内经历了一遭又一遭,落在官员的手中也是至多有七八成!周春在赈灾之事上也有贪墨,不过此事并不是他有意收取,而是底下人打点将白米卖了换成银两供给他的。否则这个时候他如何敢多说话,谁不知道此刻保持安静才是最为妥当。可是迎来的只有杨秉那冷冷目光:“莫非周县尉也参与了贪墨赈灾了,所以要来为这些吏员来求情?”周春一下子也顾及不了这地面的泥泞,直接吓得跪在了地上:“县令我万万不敢,朝廷对此三令五申不可贪墨赈灾粮,我怎么敢去伸手!”杨秉没有说话转身离开,周春也有些尴尬的擦拭着额头的汗水,起身回到了马车里,此事方才真正告一段落。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是他心里真的有鬼,这陡然的质问自然吓得跪倒瘫软在地。而那些吏员衙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板子一下一下的打在他们的身上,二十个板子有些疼痛但是却不会伤及筋骨。那些青壮被打完了板子,在家里人的搀扶下起身离开,他们的额头有密密麻麻的汗珠,可见这些行刑的衙役没有故意收力,可他们还能起身也没有加重力。他们在痛苦哀嚎后脸上也是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过脸上也是洋溢着喜色,因为终于可以吃饱肚子了。他们也不用在空着肚子再去干苦力活了,这临近河滩的地方一个个喜极而泣。不多时从远处来的吏员送来了一些衣食,这些都是杨秉自掏腰包给这些百姓的。为首的是一位老吏,看了一眼老人身上的裘衣说道:“这些都是知县用自己供奉为你们买的,别说是你们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官,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亲民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