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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0年5月3日,凌晨两点。
一座属于鲁恩的殖民城市的城墙上,士兵们抱着枪支站岗,各自都有些惴惴不安。在偌大的城墙上,他们的存在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夜色像一层厚实的棉被,掩盖住了一切。
随着时间的流逝,凌晨中的温度越发低了下去。
士兵们的思维因困倦和周围一成不变的昏暗环境而变得迟钝,他们对周围的感知渐渐弱了下来,接二连三地地打着哈欠,靠近城墙上的火把,挤在一起取暖。
虽然南大陆初春的夜晚绝对算不上冷,但人对温暖的地方总是有本能的向往的。
“勒尔哈和赫苏特真的都被拜朗反抗军夺走了?”
为了对抗困意,士兵们开始闲聊打发时间。一个年纪不大,棕色眼睛的士兵把衣领往上拉了拉,忧心忡忡地说:“真的假的?这两个地方离得那么远……”
“想那么多干什么?王国报纸上不是写了吗?是这两座城先遭受了灾害,然后才被这些无孔不入的邪教分子趁机抢走的。”另一个士兵不以为然道。
“之前阿尔德拉不也有内应吗?也还拉扯了半年,王国拿回来都是迟早的事,邪教要真有那么大本事,也不会是邪教了。”
他们守卫的这座城市不算太大,但也不小了,和两座被夺走的城市差不多规模,因此才会不安。
被自然灾害突然毁坏的两座城市之间不能说是近在迟尺,只能说是全无关联,其完全不同的战略价值、毫无关联的地理因素导致北大陆无法从战略上解释这两座城市突然陷落的原因,就连死神教会的人看了地图,也会在短暂的狂喜后开始怀疑羽蛇的眼间距。
死神到底是为何选择一睁眼就先灭了这两个毫无瓜葛的城市,他们不清楚,也不敢问。
或许死神只是一时兴起,但“死神”途径的非凡者们就不得不来回往返,管理城市。
因此北大陆官方只能囫囵说是天灾和邪教的共同作用……也不算错。
反正经历了一千多年正常生活的北大陆人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非凡,但大多都已经练就了非凡的想象力,给一个大概的借口,他们会自己找理由圆上。
“可是,就算是里应外合,能控制三座城市,拜朗反抗军和他们的邪教也比高地反抗军厉害多了。”
棕色眼睛的士兵还是忧心忡忡的,忍不住说些涨他人威风的话:“而且我们这儿……”
在几位同胞复杂的注视下,他滴咕了一句:“不太普通。”
事发后一周多都没有后续发生,王国也多少有了反应,不了解非凡的人们原本没什么好担心的,然而问题在于——只要看看地图就能发现,自己驻扎的这座城市,刚好处于勒尔哈和赫苏特之间,甚至刚好压在两点之间最短的那条线段上。
这个特殊的战略地位才是让士兵们瑟瑟发抖的原因。
“站岗认真点!”小队长及时到来,呵斥了年轻的士兵。
“王国的殖民地是邪教说拿就能拿走的?这帮反抗军占不了多久,真打起来了会有军队派过来驻扎,用不着你们瞎操心。”
他的声音被夜风远远地传了出去,落在城郊的平原上,没有回声传来,被广袤的黑暗吞噬了。
不是重要城市,也没什么重要的经济和战略地位,城内的驻军只有几百一千人。
但真要打也未必打不过,毕竟反抗军用的枪支武器都是比他们落后至少一代的旧品。
这么想想,倒是也能勉强放下心。士兵们被这一训,很快就安静下来,不再小声议论。最大没到四十的青年们又纷纷打起精神,算算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就能换岗回去睡觉,熬一熬也就到了。
又捱了一会儿,天快要亮了,风中传来了士兵们再次开始打哈欠的声音。
小队长也昏昏欲睡,但眼皮刚一合上,耳边忽然传来几声干哑刺耳的呱呱声,小队长惊醒,只见一只羽毛斑驳的乌鸦落在城墙上歇脚。
乌鸦停的位置刚好,留了个后背给他们。小队长立刻来了精神,旁边站得近的士兵也望了过来,两人轻轻给手中的枪支上了膛,打算把这只鸟打下来带回去,给锅里添点肉味。
“卡”一声,枪支上膛,在寂静的夜里分外炸耳。
乌鸦抖了抖翅膀,没有被这一声轻响惊走。
小队长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手指微微扣紧,仿佛已经看到了乌鸦应声倒地,化作盘中餐的一幕。
乌鸦转了个身,靠近了城墙上的火把,站在小队长侧后方的士兵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了,像是被生生堵死在喉咙里。他的脸色忽地大变,像是看见了什么骇人恐怖的东西。
“肚子!肚子!”士兵颤抖着伸手,指向了乌鸦的方向。
羽毛斑驳的乌鸦依然没被士兵有些失控的声音惊走,小队长凝神一看,顿时屏住了呼吸,手中握着的枪也发起晃来。那乌鸦侧对着他们,原本在黑暗中没有看清,现在在火光附近,他们才注意到那乌鸦的腹部竟然缺了一大块,像是已经被别的动物吃完了,露出空荡荡的腔体和腐烂的皮肉。
乌鸦僵硬地抖了抖翅膀,翅膀底下露出发黑的骨头。
“死鸟!”小队长骇然,手指当即一动,一声枪响把那诡异的乌鸦打翻在地。
但他还没舒一口气,那被轰掉了半边身子的乌鸦又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没了头,没了翅膀,白色的蛆虫和骨头在断口中难分彼此。乌鸦晃晃悠悠地挪了两步,一头栽进了火把,激起一把蓬乱的火星。
小队长和士兵惊魂未定,身后突然又传来惊呼声:“起雾了!起雾了!”
他们赶紧回头看去,夜间起雾并不奇怪,却不想就在被乌鸦吸引了注意力的这短短片刻,浓密的雾气竟然汇聚成了一层层帘幕,城墙上数十人的守军完全看不见身影,只有城墙上的和他们手里的火把还能看见,远处闪烁着一圈温暖的光晕。
小队长也赶紧伸手去拿火把,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肩膀上一重,他的眼角余光看见一张腐烂的下半张脸压上了自己的肩膀。
那张脸张开嘴,轻轻一吹,腐臭和死亡的冷风顿时吹灭了眼前的火把。
同一时间,城墙上所有的火把在同一时间熄灭了。
在极致的黑暗中,他们忽然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惧,一只只冰冷的手按上他们的肩膀,膝弯和后脑,把他们按压下去,朝着平原的方向跪倒下去,额头紧贴地面。
城外的平原不知何时已是雾气弥漫。
……
一个古铜色皮肤、头发编了几条小辫子扎到脑后的年轻人注视着城墙的方向。
他孤身站在平原上,眺望着远方还有灯火的城市,灰黑色的雾气环绕在他的身边,过了半晌,他吹出一口气,含在嘴里的骨哨发出尖锐的声响,雾气中静默站立的活尸们纷纷迈开脚步,向前走去。
簌,簌。
这是枯骨推开泥土的声音。
灵体的呼啸则是无法用耳朵听到的。
亡者们接二连三地从沉眠中站起,扎小辫子的年轻人吹着哨子走在队伍中间,驱赶它们走向远处的城市,犹如牧羊人驱赶羊群。
走到城门前,他刚要开启冥界之门穿过,身侧的色彩突然变得明艳,白发威严的老者,“死神使者”米雷拉从灵界中走出,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为何还不攻城?”他问道。
年轻人低下头:“我已经让守城的士兵失去战斗力,随时可以开门送死灵生物入城。”
“但他们还活着,你没有让他们去往死神的国度。”米雷拉神色不善地呵斥,但依然保持着耐心,“别再卖弄你的妇人之仁了,跟妇孺和孩子们待久了,难道你也忘记了如何战斗、如何杀人了吗?!”
年轻人沉默不语。
米雷拉提高了声音:“加兰德·佩尔萨特·艾格斯!不要再让我提醒你,你姓氏中的荣耀!”
“你与孩子们玩耍时,应当想起,你的妹妹是如何因为不愿意将自己送给士兵而被杀死!”
“当你和妇女们相处时,你应该想起你的母亲和父亲是如何因为反抗和身份被当众处刑!”
“你躲在海上逃避现实时,可曾想到你故乡的人们依然遭受着迫害?”米雷拉痛心疾首地教育孩子,“女皇陛下曾经特地让我把你带回来,希望心地善良,又有民众声望的你能够给帝国带来良性的改变,你难道要辜负女皇陛下的期待吗?”
序列5的“看门人”加兰德低着头没有作声,几秒后,他闭着嘴,深深地吸气。
他用力吐气,咬在牙齿间的骨哨发出划破夜空的尖锐声响。
冥界之门轰然打开!高达十米的青铜大门完全覆盖了原本的城门所在的位置,无数藤蔓和手臂从冥界中伸出,缠绕在城墙上,非凡力量让这座城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腐蚀。
高耸坚固的城墙没有非凡力量的保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化作一团豆腐似的烂泥,倒塌的烂泥中混着些许白骨,穿着鲁恩士兵的衣服。
青铜大门依然矗立在那里,加兰德的哨声变得轻而缥缈。此刻的冥界之门就像是一座水闸,拉开来,放出的是黑色和白色云雾般的潮水,任何生人接近了都会被夺去生命。潮水中的死灵们从城墙的残骸上拔出木头,点燃蓝色的火焰,像无数流星般投入前方的城市中。
绝对的寂静中,可以听见亡灵手中火把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我亲爱的孩子,不要让我失望。”米雷拉深深地看了加兰德一眼,“节制天使也支持我们,不要再仁慈了,孩子,在未来,你的仁慈会让更多的同胞因此死去。”
听到“节制天使”这个词,想到首领的故事和经历,加兰德的情绪稍微有了些起伏。
“……义父,我是不愿杀人。”
加兰德叼着他的哨子,上下牙咬合着,声音有些含混。
“因为对我们来说,杀人太简单了,救人才是难事。”
米雷拉拍了拍他的肩膀,短暂的严厉过后,他也放缓了声音,露出一如既往的和蔼长辈的模样,对自己养大的孩子叹息着说:
“你同情他们,谁来同情我们?”
“我们的后方有的是需要帮助的大人、老人和孩子,城破之后,你就去后勤待一阵吧。”
加兰德沉默地点点头,在他们的前方,城池已经化作一片静静燃烧着的蓝色火海,火光印入他们的眼眸,像一阵潮水。没有人在街上逃窜,没有人奔走救火,城镇睡着,也要永远地睡下去了。
异教徒死去,同胞留下。
一切都是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的,就如同二百年来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一样。
既不好玩,也不悲伤。
1350年5月3日凌晨四点,天亮之前,鲁恩殖民城市坎特拉遭到死神教会袭击,城市驻军全灭,第四座城市回到拜朗帝国的支配中。
这一把火烧掉了两国之间最后的一点缓和的余地,上午七点,拜朗帝国皇帝对鲁恩王国宣战。
……
贝克兰德的一处庄园里,火红色头发的战争天使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皱着眉仔细看着南大陆城市陷落的报道。
由于南大陆最近的巨大变动,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北大陆报社的关注。
仅仅是一个小时,北大陆的各个情报部门就已经收到了拜朗帝国宣战的消息,然后他们纷纷通知报社,三小时后,宣战通告和独立宣言被刊登在各国的日报上,像风暴一样在整片大陆上传播!
“开始了!这战争的烈火,烧得多么绚丽。”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声音低沉地说道。
不得不说,死神到底还是比其他的几个顺眼不少,单说这敢打敢做的冲劲就足够梅迪奇多夸奖几句。红恶灵把这页报纸反复看了又看,只恨极光会和铁血十字会的方针里目前没有去南大陆浑水摸鱼,让她不能畅快地去这新生的战火里造作一番。
然后她把报纸随手烧掉,大步流星地走向真实造物主的办公室。
“主!”
她从露天阳台跳上去,一屁股坐在阳台的栏杆上,冲着黑金挑染挂着十字架的青年笑道:“您准备好晋升了吗?”
“如果不赶紧加把劲,我们就赶不上给席卷世界的战争加一把火了!”
她的主站在书架前翻看一本书,桌上有一支笔自动飞起,在一张纸条上书写着。
真实造物主头也不回:“下周。”
战争天使心满意足,哈哈大笑。
……
在刚付出315镑租满一年的豪华别墅中。
脱掉外套的克来恩,腰背挺直地立在三楼半开放房间的大阳台上,眺望着周围街区的风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贵果然还是有贵的意义,那315镑租金也不算太浪费……”
他已在昨天下午支付了一年的租金,只能强迫自己对这里越来越顺眼。
与此同时,他还直接支付了瓦尔特一年的薪水115镑,因为他得手安提哥努斯家族笔记后,很可能就要潜逃,连累管家先生失业。
基于这样的理念,他今早也一次付了女管家塔内亚42镑的年薪,让这位女士初步感受到了道恩·唐泰斯先生出手的阔绰,做人的气度。
在两位管家的忙碌下,仆人已经基本雇齐,富豪道恩·唐泰斯的人设和人生已经开始运作,暂时没道恩本人什么事了。但克来恩刚刚坐下,就立刻注意到了摆在手边的报纸。
那是管家瓦尔特刚刚拿进来的。
按理来说,《贝克兰德日报》是晨报,如果瓦尔特要买,应该在八点左右就会买来……克来恩望向别处,却见那边的桌上同样有一份《贝克兰德日报》,不由微微一愣。
这两份报纸有什么不一样吗?是发生了新的大事?
克来恩拿起这份崭新的报纸,还能闻到上面若有若无的油墨香气。这份报纸入手很薄,只有早上的那份《贝克兰德日报》的一半,里面的内容倒是很令人震撼,竟然是拜朗帝国宣布独立的消息!
仅仅是死神教会的夜袭,或者拜朗帝国复国,克来恩不会太意外,毕竟这跟自己没什么关系,顶多为阿兹克先生担忧一下。
就算是拜朗对鲁恩宣战,克来恩也只是心里紧张了一些,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序列5的非凡者,在战争中多少能有些自保能力,班森和梅丽莎也都在贝克兰德,随时可以照应。
真正让他童孔地震的是那占了整整一个版面的《独立宣言》!
这可是《独立宣言》啊!
“……他拒绝批准建立司法权力的法律,藉以阻挠司法工作的推行。
他在和平时期,未经我们的立法机关同意,就在我们中间驻扎大批武装部队;
他力图使军队独立于民政之外,并凌驾于民政之上。
用假审讯来包庇他们,使他们杀害我们各州居民而仍然逍遥法外;
罗织罪名押送我们到海外去受审……
他在我们的海域大肆掠夺,蹂躏我们沿海地区,焚烧我们的城镇,残害我们人民的生命。
他此时正在运送大批外国佣兵来完成屠杀、破坏和肆虐的老勾当,这种勾当早就开始,其残酷卑劣甚至在最野蛮的时代都难以找到先例。他完全不配作为一个文明国家的元首。
在这些压迫的每一阶段中,我们都是用最谦卑的言辞请愿改善;但屡次请求所得到的答复是屡次遭受损害。一个君主,当他的品格已打上了暴君行为的烙印时,是不配作自由人民的统治者的。”
这个“他”写作鲁恩王国,读作北大陆……克来恩深呼吸,他的脑子里开始盘旋一个名字:罗塞尔·古斯塔夫,罗……不对,罗塞尔推进的殖民世界,怎么可能还给南大陆人民提供《独立宣言》?难道是真实造物主?可是极光会好像没有在这次事件里做什么……又或者是……爱德华·沃恩……
新生活刚刚开始就得知战争也即将开始的富豪有些头晕目眩,克来恩走至入口,拉开房门,发现外面侍立的贴身男仆理查德森的表情同样有些尴尬和不自在。
“我习惯在这个时间午睡三刻钟,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
“好的,先生。”理查德森谦卑地回应道。
因为他是一个混血私生子,父亲是鲁恩人,一个庄园的管事,母亲是东拜朗土着,那个庄园的奴隶。
他出生以后,饱受歧视和欺凌,养成了懦弱服从的性格,因为外表相当不错,适合接待客人,被那个庄园的主人挑选为男仆,带到了贝克兰德。
等到鲁恩王国上下两院通过了废除奴隶制的法桉,他惨遭失业,只好向“大都市帮助家庭仆人协会”请求援助。
在克来恩之前,他服务过两个家庭,犯了些错误,也积累了不少经验,被管家瓦尔特看中,成为了道恩·唐泰斯的贴身男仆。
看了眼身材挺拔,与自己现在差不多高的理查德森,克来恩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这种外形上可以当明星的家伙,在这个年代竟然只能做个仆人,而且明明长得那么高大,却胆小懦弱,不过,这也算是优点,听话,沉默,服从,主人吩咐什么就做什么,绝对不自作主张……”
看着理查德森尴尬的表情,想到报纸上的内容,和逐渐大张旗鼓起来的南大陆人游行,克来恩也同样感觉有些微妙。
但他并没有因此产生解雇对方的想法。
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把一个找到了安稳工作的南大陆混血解雇,才是真的把对方推入深渊。
没有多说,克来恩关门反锁,回到安乐椅旁,逆走四步,进入了灰雾之上,去调查埃姆林·怀特献祭来的那几个奇怪的“月亮木偶”。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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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没事,南大陆内部战争而已,还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