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伤口上洒水,任何人都会感受到每一寸肌肤被撕裂灼烧般的痛楚,夹杂着那份异常潮湿感,则更是令人难以忍受。
邺的麋战暂时告一段落,他不再专注于个人,注意力分散,被雨水浸染的伤口逐渐隐隐作痛,因此,他也略感烦躁。
“总感觉有些熟悉,之前有过这样吗?”邺站起身,不经意的想着。
二十五年前,现王政府于此时刚成立不久,国家刚刚安定,百废待兴。
物价稍微降下的点点,税金也少了一些。虽然百姓大多仍未吃上饱饭,但至少鲜有人再去啃树皮,吃野草了。
无论皇宫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大多都不同程度的为来之不易的平和生活感到高兴。不少在乱世饱受折磨的人又重新焕发了新的希望。
但是,当时的隐患并不少。内有旧政府残余势力欲图东山再起,外有临邦阿兹图多王国接连侵扰。而随着时代的浪潮,周围的几个国家,包括阿兹图多王国已陆续不同程度上的废除了奴隶制,国内对此意见不同,有少许内乱的风险。
但兰特王国和邺,焱的出生地—贝森比起来仍是云泥之别,而新的隐患也就由此而生。
先前,贝森仅仅是个区域,并非国家。这里土地贫瘠,气候多变,大体是个巨大无比的盆地,易守难攻。但凡能过上安生日子的人,绝不会想要移居此处,但战乱时这却时常成了避难的好场所,而居民们向来对难民们友好,近乎是无条件的接纳。但在二十六年前……有旅人偶然在这里发现超稀有的魔矿石了,然后……就理所当然的被各路国家蹂躏分裂,小到不能再小的“傀儡势力”也就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
老国王提博在国民眼中是个仁慈尊贵的好人,而兰特王国政权交替内乱之时,贝森的原住民了又接纳了不少难民,所以,形势颠倒后,提博虽很不情愿,但也忍痛含泪宣告接受来自贝森的难民。
起初,兰特国民们大多都乐意接受,摆出的是仁义宽容的神圣姿态,可虚假的道德终究经不起考验,涌来的难民们越来越多,持续不断,时间一长,伪善的国民们都厌恶,变卦了,即视为其寄生虫,纷纷请求政府不接受,驱逐他们,以保障自己的生活。
难民的生活环境愈发恶劣,他们本就有着无法改变的醒目标志,这更是令得他人可以轻松的党同伐异,而越是被人排挤迫害,就越是堕落,越是堕落,就越是证实了他人的偏见,更何况……他们都是穷人,哪个时代的人不崇尚富贵呢?没有将富贵与道德画上等号?一个因交不起税,养不起家而去抢劫的穷人,和一位可以安心守法地从王宫内白白得钱,经常趾高气昂自我满足似的随手丢给穷人钱的贵族老爷哪个更受人尊敬,自不必多说。
国王死后,糟糕的境遇就更是雪上加霜,那些原本就喜欢转移根本矛盾的“人上人”们,目空一切的耍起了常用手段,将国家一切不良现状的黑锅甩给了他们,而百姓们显然也乐意接受,谁能不愿意自欺欺人,生活总得忍熬下去。
可最可怕的……永远来自于绝望。
十六年前某日夏季,太阳比往常更毒更辣,被炙烤的大地宛如蒸笼,异常的高温令人烦躁。
街边,一不知名的红发女人死了,她的尸体被餐厅主人拖着,准备拿去喂狗,无人想管,大多路人都熟视无睹,顶多有人不爽的吐口痰再走。
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拽着他母亲被烫的温热的胳膊,哭泣着,但他想不出什么来,他没钱。
“哎,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一位面露慈祥的学者路过缓缓捋了捋的与细长的白胡子自顾自的感慨道。
“怎么不一块死了?合着垃圾桶里的厨余垃圾还喂的挺饱?肮脏恶心的令人反胃,让门口都变得晦气了。”餐厅主人心想着,根据教会法典,恶人被狗啃食后,会下入最可怕的地狱。
自然,对此并非所有人都是这般恶劣的态度,也有些人可怜她,但,但为了避免被“正常人”排挤,也最多只会小心翼翼的暗自发出唏嘘声罢了。
分明是炎炎夏日,街角的另一处,却有个头上紧紧缠绕着破烂粗布的女孩儿眯缝着眼,蜷缩地坐在在墙角处,腿前放着一个破碗。她并非无感,已流了不少的汗,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似乎是个乞丐,但不知为何碗里一枚铜板都没有。
女孩的体味很臭,至少半年多没洗了,但真正的好心人不会按理说在乎……过了多时,总算有人愿意过来了。
那人相貌平常,目光平和,留着稀疏的胡子,头发已有些斑白,但走起路来却铿锵有力,健步如风。只见他走到女孩身前,看了看空无一物的破碗,不禁透露出慈爱,略显诧异的神色,他缓缓弯下腰,似乎一点都不在乎热,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了一枚银币,很有礼貌的放到了她的碗里。
神志不清的女孩,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单薄的身子宛如被电流触动而颤抖,她过于感动,以至流出热泪,不顾刺眼的烈日骄阳,仰头望向面前的中年男人,向他表示感谢。
那人回以微笑示意,但这时有“热心民众”看不下去了,一个穷酸的小伙子左顾右盼后,满目厌恶地快步走向女孩,显然来者不善。
女人望着好心人,有些出神,当那小伙子咬牙切齿的走到离她不到一步远时,她才猛然反应了过来,欲图起身逃跑。可她瘦弱,饥饿,营养不良,又被太阳晒了好久,刚慌忙起身就贫瘠的身躯就不受控制的狠狠地摔了一跤。
小伙子无怜悯之心,义愤填膺地走过来,不由分说的将她头上的粗布强行扯了下来。
毫无光泽,如铁锈般的暗红发,显露在众人面前,刚反应过来,本要阻拦小伙子动粗的中年男人,顿时恍然大悟了。
小伙子看向中年男人,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命令他。
气温很高,中年男人却不禁起了寒意,他并不贫穷,也有些年岁,知道战乱时苏乌人收留自己国家难民的事实,也决然不是有狭隘民族血统偏见的人,但又如何呢?他小心翼翼的,微微颤抖着,转身回看了一眼,发觉大多同胞都像身旁的年轻人,正直勾勾丑陋地望着自己。
“局外人”绝不会有好下场,默尔索因未在母亲葬礼上流泪,第二天还与女朋友看了电影而被加重了嫌疑,最终判死刑,只能说他活该……百善孝为先嘛,他肯定是个坏人,而要替他辩解一番,也大抵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中年男人的阅历丰厚,他不敢违背正常人的意愿,他缓缓尽力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像是在当众“自证清白”想要让大家看清楚似的,将银币拿了回来,平息了事件。
他感觉可耻,作呕。但他也已开始自欺欺人,不由得以“我还做过许多善事,捐过许多钱。”“我兄弟还在激烈竞争市长,不能拖累他”为由,来让自己得到些许宽慰。
但……仅仅如此,还不够。观众人眼神,他们还想让这位中年同胞再做些事。
他望着四处,已然自欺欺人,做了错事的他,觉得“破罐子破摔也不错”为了更让自己心安理得,在内心深处装出犹豫再三的样,再次欺骗自己。随即,从容不迫的扇了女孩一巴掌。
“钱,钱……”女孩虽疼得流出了眼泪,但心中却紧紧注视着钱,她发了疯,竟敢上去抢。自觉正义凛然的民众们,见此则一拥而上,狠狠地将她踹在脚底。中年男人不忍直视,也不想让自己的良心更痛,冷漠的迅速撤离了。
一位旅人看着这一切,瞬间联想起了前几日的事。那天,一个穷小孩儿抢了一名官员的钱包,结果被两名随从失手活活打死,那时人们的反应可之大相径庭,冷漠围观,有个别取笑,但大多都是一副瞧的一眼,便装作看不见的反应。
女孩被打得遍体鳞伤,就连呼救的力气也没了,实际上,按理来说也确实不应会有人来救她。
女孩儿眼神逐渐暗淡无光,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观看,开始七嘴八舌的津津乐道。刚逃避掉士兵追捕的邺,冒着一身大汗,心情愉悦,攥着抢来的钱包,碰巧在回途中见到了,不远处围在一团的众人,不明所以,最想要过去看看。
彼时的他仅仅十四岁,外表依旧稚气未脱,却已然是名犯下无数前科罪行的恶人了。
不是瞎子或脑瘫都能看出来,邺手里崭新闪闪发亮的钱包明显是抢来的,他这么大摇大摆,开开心心的走在街上,也着实令人厌烦,但他并不好惹,就像焱被他义父鲁德内看好并收养般,邺因异于同龄人的本事,以及敢拼敢打的特色而被当地的赫赫有名的黑帮成员所看中,他被其收作为了手下。
所以,虽总有人厌恶的望向他,并心怀不满的咬牙龇嘴。但很少人真与他动手,欺软怕硬么,可笑的是,他们总会因此哀叹,发出世道崩坏,无人伸张正义的感慨。
总之,邺好奇的凑了过去,两三名在外围饶有兴致观看着的人见他过来,提醒了众人,而众人回过神的同时邺也终于看清了被他人殴打伤残的同胞。
邺震惊的望着众人,看了看女孩,内心愤怒难忍,脸色变得阴沉可怖,宛如一只从地狱归来的恶鬼。欺软怕硬的怂货们,竟有些害怕下意识的退却了一小步。邺攥紧了拳头,不由分说的冲上前,咬牙切齿,不惜性命的与部分人殴打了起来。
邺的狠劲由极端的绝望引发,绝非寻常的勇气。他的脑中极不稳定的充斥着漠视生命,自毁堕落的异常精神。
刚才还众志成城的人们,现不约而同的四处散去,显然不愿惹上麻烦。
邺将几个重伤女孩的人,牙还牙都打成重伤,有几个逃掉了,有几个打了,邺没看到……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女孩还是心有不甘的死了,每个攻击她的……不,应该是包括畸形看客在内的所有人,都应该负有责任,但他们没受罚,一个都没有。
没有人上报法院,就像工人加班,没有加班费般理所当然,一切都约定俗成好了。
邺也无法避免的在暴力中越陷越深,他自然不是傻子,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但他无奈,不愿低头,自认卑贱,低眉顺目的活着,这种心态甚至令他只有在感觉质身与社会处于极端的对立面时,才能自觉尊严,而他也因此只得继续拥泥潭,投身于疯狂与混乱之中。
“法治秩序”也许会被挑战,但绝不会被个人打破。大半年后,邺终究在一场重大闹事中因伤人罪进监狱了,他被判处的刑期是十五年。
那些人的伤……大多基本等同于无伤,个别有轻伤,一般来说,有钱的富人花钱就能了事,身无分文的贫民大多也就够关个半年,但……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规矩可以灵活变通么,主犯没被抓到,抓个仇恨高的替罪羊总是高效率的处刑之道。
监狱,往往有些会有些特殊的人才,例如:极力宣传人与猴子是近亲等反人类言论的“疯子”,贬低贤者(圣人),消解崇高意义,不怀好意的试图瓦解秩序,让世间陷入混乱的“乌合之众”,质疑宗教,蛊惑大众自私自利,不遵从礼法,洗脑人化为畜生的“魔鬼”“大恶人”“欺骗者”,以及胡言乱语,抹黑篡改历史,宣扬蛮夷才是原住民等哗众取宠言论的“愚蠢贱民”。但这些人,都被关在特殊的地方……他们与世隔绝,因为据说他们会像病毒般,潜移默化的感染人的思想,使人变得自私,残忍,丑恶。
邺接触不到,也无兴趣刻意接触那些人,虽然如果能和他们彻谈,邺也许会明悟,不再备受痛苦煎熬的活着,但没有如果……永远都没有如果,他是常态,是大多数普通人的常态,不会有引路人去帮他,他的身上也不会发生“龙场悟道之类的情景”。
而等待他的,只有更深层的绝望,。牢房里也有同族人,但并没有令邺找到归属以及安慰感,他们变得奸诈,增长了许多心机,卑躬屈膝,像老鼠般讨好他人,以此佝缩着品食残羹剩饭,自满自足的活着了。
他们全然变了,和原本大相径庭,虽跟监狱的环境有关,但邺还是愈发担心起了外面同胞的状况,他虽然没文化难以表达出来,但着实领悟到了精神扭曲异变的可怖。大家都默认,佝偻龌龊的活着,对邺来说,才是真正比地狱还可怕的梦魇。
预想,不无道理,也许会发生于将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