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轰然倒地的身子,江户步子踉跄退了两步,随即便是重重跪到了地上。
望着黄乞儿倒地的尸体,他咬住嘴唇。
看着尸体许久之后,江户磕下三个响头。
三个响头过后,江户站起了身子。
他僵硬的矗在原地,呆呆望着黄乞儿的尸体,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黄乞儿刚才所讲的话。
“师兄,我们该走了。”良久之后,他听到了吕不悔刻意压低的声音。
江户木然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转身刚走了几步,江户顿住身子,“把他运回洗剑池,我要他和师娘葬在一块。”
“是。”吕不悔穿着一身黑衣,躬身行礼。
就在这时,江户看到长安城一角升起了浓郁的黑烟。
他记得,那是夏馆的方向。
他咬了咬牙,怀念起了洗剑城吃面的日子。
…………
翌日太极宫朝会,听闻夏馆失火,西夏迎亲使团在朱雀大街遭袭,皇帝震怒。
当庭下旨令千牛卫、铁甲禁卫联合办案,务必在一周之内肃清案情,还长安一个太平。
朝会上,帝WZ怒,臣子惶恐,只有拓跋叶一脸冷漠。
他看着李淳假的不能再假的拙劣演技,心中对于大唐的厌恶再次滋生数倍。
他这时终于回想起了来时父皇所言:这李唐,才是这世间最大的流氓。
…………
在礼部衙门辗转来回了一整天,拓跋叶终于走出了礼部。
朱雀大街上,一辆涂刷着黑色桐油的马车正缓缓驶着。
马车在两列唐兵的护卫下,碾碎了夕阳,慢慢驶向夏馆。
之前的夏馆已经被大火燃尽,这个夏馆,已经是另一座意义上的夏馆了。
想起那场大火,想起一去不返的黄乞儿,拓跋叶眼中的冰冷便是愈加冰寒。
三品的小宗师在长安都会无声无息的消失,我一个孤家寡人又怎么才能在这里JN风雨呢……拓跋叶看着血红的夕阳,慢慢放下布帘,静静闭上了眼睛。
…………
“江户,灯笼草、三桠苦、岗梅根各抓六钱……对了,还有两钱甘草,打包好给这位老伯。”
衬着夕阳的余光,纪灵芝轻摸面前一位老者的额头,扭头唤了声江户。
江户将刚刚打包好的一囊药袋递给身后一直等待的一个小孩,立刻又扭身开始翻箱倒柜。
“纪灵芝我告诉你,我来长安可不是给你当药童来了。”
边讲着话,江户边细致看着秤砣,生怕弄错斤两。
“那是,江公子是来长安潇洒快活来了。”纪灵芝翻了翻白眼,声音清脆,“前夜江公子在醉仙居过得可还快活?”
江户正要答话,突然肚子一痛,喉咙一甜,一口黑色的淤血吐了出来。
纪灵芝听见异响,回头一看,看到了跪在地上吐血的江户。
神色一慌,纪灵芝急忙小跑至江户身侧,伸手按住了后者腹部。
“你伤得比我想象中还要重。”纪灵芝搀起江户,伴着他走进一侧的厢房,声音凝重,“黄乞儿与你同源的剑气一直在破坏着你的经脉,你的伤势比昨夜更重了,你必须在家好好躺一阵。”
“只要你这段时间,不要再像昨天那样给我熬鸡汤,我再躺一年也无所谓。”笑着打诨了一句,江户问道:“吕不悔来信了吗?”
“你之前上厕所的时候带了句话。”纪灵芝倒了一杯茶递给江户,“拓跋叶今天一天都在礼部。”
“他还是念念不忘娶咱大唐的公主殿下啊。”江户喝了一口温茶,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才能让这位心高气傲的皇子殿下放弃这次提亲呢?
他可是带着拓跋氏的希望来的,难办啊……江户放下茶杯,神色平静。
…………
夜已深,长安城内除去少部分地方仍旧亮着灯火、喧嚣依旧,大部分地方此刻已沉进了黑暗。
长安城西,玉家大院。
偌大的书房里,只有靠里的书桌上点着两座烛台,照亮了小半个书房。
玉冠阳靠坐在书桌后的实木椅子上,神色凝重。
他面前的桌案上,此刻摊着面金色的绸布。
绸布顶端,绣着两条首尾交织辉映的五爪金龙。
绸布上,用西夏文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文字边,还伴有连续的插画。
插画里,似乎是一些铁汁在模具里被浇灌的分解图。
看着这条绸布,玉冠阳越看越心惊。
因为他读得懂西夏文字,所以他明白了绸布上的内容。
这条绸布,记录的是西夏兵器锻造胜于其他诸国、可以大批量制作精良兵器的冷锻法!
夏馆里住的是西夏皇子,他来大唐,为何要带上西夏的国本……玉冠阳慌乱的将绸布缠成一团塞进怀里,眼中流露出浓郁的惊恐。
他觉得自己掺和进了一个自己不该掺和进去的阴谋中。
长安城,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后悔不已的玉冠阳忽然又想起了尚还躺在床上的妹妹,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说不定,琉璃坊还能借此翻身,成为长安乃是大唐最大的帮会!
良久之后,玉冠阳张开双眼,缓缓舒了口气。
…………
天空正中央,一轮磨盘大小的太阳正散着热芒。
长安西市,延平大街,琉璃记。
这家一周前还是卖早点的铺子,忽然改头换面卖上了胭脂水粉。
这家的胭脂水粉虽然不差,但与城东翡翠街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然而这家铺子除却改换门面第一天门可罗雀外,之后每日却都是人满为患,来往购买的达官贵人那是络绎不绝。
看着前面还有几十人的长队,纪灵芝瘪起嘴唇。
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她皱起细眉叹息道:“这琉璃记出的‘香皂’也太难买了吧,这家铺子的老板也真是的,不知道多弄点再卖吗?”
站在队列之外的江户提着串糖葫芦,翘了翘耳朵,感觉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我好像听某人说过,这是叫……饥饿营销?”
…………
琉璃记后院,一处凉亭。
川越喝下一口冰茶,望着对面正细细算账的玉锦一,忍不住笑道:“这就叫饥饿营销。
“限量的东西,才会弥足珍贵。”
麻溜的喝完一碗白粥,江户放下瓷碗,出了门。
出了巷子没几步远,江户就看到了街上往来的三两人群。
“都城与地方果真不大一样。”江户忍不住咂舌,“人口密度远胜地方州县。”
弯弯绕绕,江户来到了城南一家名气极大的早点铺,御赐锦记胡辣汤。
锦记的鸡丁胡辣汤和肉夹馍,曾被端上过先皇御席,被天子赞誉。
天子盛赞之下,官僚士子争相追捧,锦记名声渐渐响彻五湖四海。
现如今,锦记招牌的鸡丁胡辣汤更是成为了宫廷里的一道常菜。
因为来得早,队伍虽然冗长,但江户还是买到了一碗胡辣汤,两个肉夹馍。
在店铺里,江户端着汤碗随意寻了处角落坐下,迫不及待吸了口汤。
“好喝。”他发自内心的赞叹。
“好喝就多喝点。”江户所坐的小桌对面,一名穿着深灰圆领袍衫的红脸男子抬起了头,“出了长安,可就没这么正宗的胡辣汤了。”
“蒋旅帅前两天就着急约我,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江户放下瓷勺,挽了挽衣袖,准备开始对面前的胡辣汤大快朵颐。
“公子昨夜,在醉仙居喝的可还痛快?”蒋忆南咬了一口肉夹馍,吸溜着胡辣汤的汤水,声音含糊。
“还不错。”
蒋忆南咬了咬牙,轻声道:“二皇子殿下还有个姐姐,公子可知?”
边讲话,蒋忆南边用勺子在瓷碗里转着圈,眼神变得锐利。
“天下有名的大才女。”江户喝汤的动作一顿,“怎么?让我去色诱公主殿下?”
蒋忆南突然咳嗽了一下。
“公子慎言!”蒋忆南翻了翻白眼,叹了口气。
蒋忆南吞下一口肉丁,目光飘忽道:“西夏的拓跋叶,公子可曾听说过?”
“听说过。”江户眉毛一挑,有些明白了原由。
“西夏迎亲的队伍,快到长安了?”江户咬下一口肉夹馍,眼睛亮起。
他感受着烧饼的脆皮同肉块的酱汁在口里的肆意冲撞,眼中满是满足的看了眼神色憔悴的蒋忆南,岔开话题道:“这两天都没睡好?”
“当然睡不好。”蒋忆南握着汤勺的右手忽然攥紧,咬牙切齿道:
“你昨夜搂着姑娘睡得挺舒服,老子可是趴在阁楼上盯了你一晚上!”
“废话少说,抓重点。”
“我们希望你能破坏掉这次西夏的迎亲。”
“你们千牛卫,对这方面的奇技淫巧才钻研极深吧,为什么要我帮忙?”江户挑了挑眉。
“千牛卫不能掺和进这件事。”蒋忆南沉默了片刻,“千牛卫办事,瞒不过西夏的同行。
“但我会提供你需要的所有资料和必要的帮助。”
江户耸了耸肩,神色平静。
“有好处。”看到江户依旧不为所动,蒋忆南继续道。
江户喝胡辣汤的动作一顿,嘴角勾起笑意,“什么好处?”
蒋忆南意味深长道:“事成之后,当年亲手杀掉江大人的将领信息,我必详尽奉上。”
咯嘣。
江户手中瓷勺勺柄忽然被生生捏断。
“你需要任何情报,都尽管去醉仙居找苏陌。”蒋忆南微垂眼睑,不去看江户,“她会成为你这次行动的帮手。”
“好。”
良久沉默之后,江户喝下碗中最后一口胡辣汤,面无表情的拿起油纸包好的肉夹馍起身,径直走进街道,融进人潮。
街道上人声鼎沸,但此刻穿梭在人群中的江户,却只觉得耳边苍白寂静。
隐约间,耳边只剩下蒋忆南刚刚的话音还在远远盘旋。
“亲手杀掉父亲的凶手……”江户抬头盯着阴郁的天空,无神的双眼随之渐渐冷冽。
小店座上,江户坐过的凳子仍在晃动、碗里断裂的瓷勺依旧打转。
蒋忆南顺着这两件东西中心的连接线,看着江户消失在人群中。
他起身叹了口气,眼中复杂隐现。
…………
天下有四大帝国。
这四大帝国的皇族之中,当属西夏的拓跋氏最为尴尬。
西夏明面上的掌舵者看似仍是权倾天下的拓跋氏,但所有人早已认清了西夏的现实。
连西夏寻常乡间百姓的心里头都知道,如今真正掌握西夏权柄的,是太后元氏一脉。
为了巩固统治力度,西夏皇帝后宫的佳丽,全都是元氏安排的女子。
但凡事总有例外。
拓跋叶的生母完颜盈,就是元氏的意外。
所以西夏皇帝从小就极为宠爱这个第四子,拓跋叶。
西夏皇帝想在元氏势力已经根深蒂固的西夏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难如登天。
他需要外力来打破这个僵局。
所以,他将希望寄托在了四皇子拓跋叶的身上。
今年三月初,拓跋叶刚刚举行完成人礼,就被西夏皇帝赶狼似的从西夏中兴城给撵了出来。
西夏皇帝要提亲。
他要如今已经成年的拓跋叶迎娶大唐的长公主李悦,希望以此借助大唐的力量来帮助耶律氏重夺权柄,重新执掌西夏。
这是西夏皇帝最后的希望。
而江户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想办法敲碎西夏皇帝的希望。
坐在三尺巷小院的檐下,江户喝下一杯茶水,望着对面的纪灵芝,声音很轻,“你有没有什么奇思妙想来助我完成这个任务?”
“没有。”纪灵芝撇撇嘴,“你之前说好进长安只为报仇,但现在却要掺和进庙堂之争!”
“你这混蛋,说话不算话。”纪灵芝挥了挥拳头,“我要写信给师父,让她去你师父那里打你小报告。”
“去吧去吧。”江户看着纪灵芝故意撅起的嘴角,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心情舒畅了些,江户低头摩挲着茶杯,眉毛微皱,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西夏的迎亲使团,何时能够抵达长安?”江户突然打了个饱嗝,红着脸问道。
“不出意外,三天后就能进京面圣了。”纪灵芝摸了摸秀气的下巴。
“长安三年一度的诗会,就在五天后。”
江户轻轻打了个哈欠,眼睛微微眯起,“诗会上,那个拓跋叶会出现吧?”
“应该会。”纪灵芝撇了撇嘴,“长安城八成的伪君子都会参加的诗会,这个异国而来的皇子肯定不会错过。”
“你说……”江户眼睛中光华流动,“我在诗会上刺杀他怎么样?”
纪灵芝扯了扯嘴角,白眼一翻,打击道:“你想同归于尽的话,我没意见。”
江户眨了眨眼,挑了挑眉,不再言语。
这家伙不会真有这想法吧……纪灵芝皱起了细眉。
她竟在江户看似平静的眼睛里,读到了一股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