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太始八年春,洗剑城。
这座靠近大唐西部边境的城池,天总是灰蒙蒙的。
今日,天上灰黑的云团比往日压的更低了些,阴沉的也比往日更加厉害,这是即将降下大雨的征兆。
所以此刻虽然是晌午,但街道上的行人却已然稀疏。
一家沿街面馆檐下的过道上,摆着两张褐色桌子。
其中一张桌旁,一个青衣少年正大口吃着一碗面条。
突然,一阵阵雷鸣炸响。
随着雷鸣声的响起,一道道树枝状的电光在黑色云团中倏然出现,末端捎带起微白的亮光,打亮了灰暗的过道。
突如其来的声响和亮光,让这个名叫江户的少年狠狠噎了一下。
脸色涨红地咳嗽了几下,江户慌乱灌下几口面汤,故作平静的自言自语道:“快下雨了。”
“这儿能坐吗?”忽然,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
他回头,看见了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女子。
那是个有着江南脂粉气的貌美女子。
她一身淡蓝色的衣裙,脸蛋儿红润的捧着一碗热汤面。
任何人对美好事物都有天生的好感,是个俗人的江户也不例外。
于是他站起身,颇有绅士风度的接过女子手中的面碗,放在了桌上。
等到蓝衣女子落座,江户笑问道:“老陈头也太没眼力劲儿了,怎么让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自己端面?”
这家面馆的老板姓陈。
十七岁的江户在这儿吃了十年的面条,之前那七年,是因为他不在洗剑城。
言语间,江户无意间掠过了自己那碗只剩面汤的面碗。
奶白色的面汤中,黄色的油滴裹着些细碎的绿色小葱四散漂浮着,竟有种别样的美感。
“掌柜的年纪大了,我自己来就好。”女子似乎不敢直视江户,回答的话语中还带着颤音。
她的声音很软,就像江户在诗人们的诗词里看到的江南。
她似乎很少与陌生男人说话,更何况对面坐着的江户脸蛋儿生的极好。
所以她此刻脸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
女子从桌上拿起一双筷子,在碗里搅动了两下。
面条在搅拌间,碗中原本奶白色的面汤,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怎么不吃呢?”看到女子动作的江户笑了笑,原本眼中的暖意微微变冷,“汤面刚出锅的时候才好吃。”
女子点了点头,准备将筷中面条递入口中时,江户突然伸手,止住了女子的动作。
“先不着急吃。”江户将女子面前的面碗拨到一侧,“姑娘可是来自东方?”
“嗯。”女子抬头,好看的眉毛因为疑惑而皱起。
“那姑娘可曾去过长安?”江户从筷筒中抽出根干净筷子,轻轻敲着桌面,声音温润柔和。
“去过。”女子身子突然细微颤抖了一下。
同时,黑色的天空中,一道银色闪电划过。
就在女子身子颤抖的瞬间,两缕寒芒伴着划过的闪电,突然探向江户脖子。
那是两柄剑。
寒芒掠来的同时,江户隐在桌下的两只脚别紧桌腿,猛然仰头下腰。
两柄剑的主人从店内窜出,那是两名穿着黑衣,头戴斗笠的剑客。
看不出年龄的两名剑客,一左一右执剑割过原本江户脖颈处。
下腰仰头的江户看着眼前两柄剑刃上的寒光,眼中寒意凝聚,其右手中的筷子突然仿佛被刀从中间劈过般平滑裂开,一分为二。
右手轻抛出半根筷子掷到左手,江户左右手各握紧半根筷子。
左脚用力踢断一根桌腿飞向对座儿的江南女子,江户跃起身一个大跨步,将手中筷子狠狠插进了这两名头戴斗笠的剑客肩头。
江户左右手同时插进筷子后猛然收掌,手掌收回一半,猛然再度探出。
带着重重劲气的双掌狠狠击中了两根筷子。
随着两声惨叫声响起,两根筷子被劲气生生推着穿透了肩胛骨,射进了店铺深处。
肩胛骨的断裂,让两名剑客瞬间失去了对掌中长剑的掌控。
哐当。
两柄长剑先后落地。
江户在其中一柄长剑落地的刹那,用左手握紧其剑柄,欺身上步一个横切。
寒光闪过,两名剑客的喉管被瞬间切碎,向外喷出鲜血。
捂着喉咙,两名剑客眼中带着不甘和痛苦,双双倒地。
江户握剑,指向因为那一记冷不防的桌腿而摔在地上的蓝衣女子,眼中带着戾气,“谁派你们来的?”
“不能说。”女子撑着身子,低眉看着地上两名身子还在颤抖抽搐的同僚,心中生出一抹悲切,“你杀了我吧。”
“我很不能理解。”江户看着眼前的女子,蹲下身子,用剑挑起女子的下颌,沉默了一会儿,“你们来杀我,为什么连一个瘸腿的老头都不肯放过?”
他瞥了一眼女子那碗汤面上的红汤,“老陈头对辣子过敏,所以他店里的面从来都是清汤面。”
他眼中冷色越来越浓,站起了身子。
他看到身侧小店内半开的后厨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横躺在地上,喉管被切开,鲜血淌满地面。
而他看不到的桌案上四散摆放的青蓝海碗中,晶莹的血珠正在碗底打转。
江户起身的同时,感到了桌子的微微颤抖。
他扭头望向廊外小巷,看到小巷两头此刻忽然出现了堵满两头,数量极多的蒙面剑客。
“真下血本啊……”好看的眉毛挑起,江户喃喃自语。
突然,他余光看到倒在地上的女子拔出头上的发簪,猛然从地上弹起,朝着自己脖子刺了过来。
江户头也不回,右手背身刺出一剑。
剑尖顶着白光撞在发簪的尖锐处将其弹飞,江户左手朝着女子扑来的身子推出一掌。
左掌裹着白色劲气,狠狠击在女子胸前的丰盈上。
骨裂的声音随之响起,女子背上的蓝衣被劲气撕裂崩碎,她整个身子,被这一掌推出了小店的过廊,坠在青石铺就的街面上。
貌美女子红润的口中涌出大片鲜红的血液,脸色瞬间苍白,气若游丝,眼看是活不成了。
飞出的女子,惊的蒙面剑客们齐齐退了两步。
江户撑着栏杆越出外廊,右手持剑,站在了小巷中央。
就在此时,黑云氤氲的天空爆发出剧烈的电闪雷鸣。
然后,噼里啪啦的雨声响起。
豆大的密集水珠从天而降,摔落在青石地板上,崩成八瓣,滚落进青石缝中。
大雨瞬间淋透了江户的青衫,将他匀称有型的曲线毕露无遗。
“杀了他!”蒙面剑客中,有人吼出了声。
而后,街头巷尾所有的蒙面剑客,挥起了手中渗着水珠的长剑,嘶吼着冲向了江户。
随着眼珠的爆裂,丁岚体内的五脏也紧随着收缩膨胀,然后瞬息间跟着爆裂!
川越刺进丁岚腹部的长剑,就像是根扎破气球的银针,瞬间引爆了丁岚。
一大摊鲜血自丁岚身上爆出,像是下了一场血雨,将江户川越淋湿。
浑身的污血,配上此刻两人虚脱惨白的脸色和气息,像极了地狱中走出的恶鬼。
江户松开手臂,瘫软在地上,开始剧烈的咳嗽。
每一声咳嗽,都会带出一大捧殷红的鲜血。
川越放开长剑,心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
踉跄倒退了两步,川越眼前一花,扑腾一声跪倒在地上,身子蜷成一团。
全身太特么痛了……川越压下喉咙里想要涌出的腥甜,攥紧了拳头锤着地面,极力压抑着身上的痛苦。
就在这时,灰黑的天空终于更加黑暗。
然后,降下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滴砸在翡翠湖上,激起一圈圈好看的涟漪,响起一声声清脆好听的啪啦声。
翻过身让大雨噼里啪啦拍在脸上,江户嘴角的血沫被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江户侧首,看着身旁肚子上炸出无数坑洞的丁岚,神色复杂。
…………
抬头看了眼黑的仿佛要滴出墨汁的天空,蒋忆南挑起眉毛,“马上就要下雨了。”
“是啊。”王伯灵看了眼蒋忆南,打开扇子轻轻扇着风,“这场雨过后,很多人都会很舒服。”
“也有很多人会很不舒服。”蒋忆南看着王伯灵,一字一句道:“东方墨还很年轻,希望你们白鹿书院能记住这一点。”
“无所谓。”王伯灵眼神平静,“你们唐帝也还很年轻。”
“洗剑池虽然都是唐人,但东方墨太强了,强到他能够成为洗剑池所有人的精神领袖,强到在部分唐人眼中,东方二字的重量远大于李唐二字。
“你们终究还是担心洗剑池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
王伯灵眼中闪过讥讽,“唐人中有人想靠大义和恩惠拉拢洗剑池,有人则是想用我们的手,迫使洗剑池因为仇恨同李唐站在一起。”
“正巧我们需要江户去死。”王伯灵笑了笑,“所以那些人就主动伸出了刀子,希望我们能够杀了他。”
突然,大雨倾盆,淋透了王伯灵的衣衫,也浸湿了蒋忆南一众人的黑衣。
眯了眯眼,王伯灵继续道:“这场雨过后,李唐会满意,当年长安上元节的幕后贵人们会满意,甚至你们千牛卫中的一部分也会满意。”
王伯灵眼中露出一股笑意,“我白鹿书院,可是在为你们大唐分忧。”
“但是东方墨,洗剑池会不满意。”蒋忆南眼神平静,“所以你们会有DM烦。”
“但最大的麻烦是,如果你们这次没有杀死江户,又该怎么办?”蒋忆南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必死。”王伯灵用肯定的语气回了一句,然后沉默了会儿,继续道:“如果不死,那入了长安的他,将会死得更加痛苦。”
“你为什么不直接出手去杀江户?”蒋忆南眼神一缩,然后问道。
“因为一些约定。”王伯灵叹了口气,“洗剑池历代游历江湖的剑子之所以没有一个人死于意外,是因为洗剑池只允许同品级的武者去挑战剑子。
“而同品级之中,习会洗剑池剑意的剑子,近乎无敌。”
“你们既然要杀他,又何必在意约定?”蒋忆南皱起眉头。
“约定不是嘴上说的。”王伯灵古怪的看了眼蒋忆南,“而是有人在做。”
“明白了。”蒋忆南突然感觉周围似是有人在窥视自己,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
王伯灵合住扇子,朝着蒋忆南施了一礼,“和你聊的很舒服,现在一个时辰已过,诸君请便吧。”
话罢,王伯灵脚掌点地,迅速消失在蒋忆南眼中。
蒋忆南身后众多千牛卫看着眼前消失的王伯灵,都是下意识松了口气。
“旅帅,接下来……”有人开口。
“全力赶往兴州城。”蒋忆南摆了摆手,低头看着眼前泥坑中积蓄的雨水,“我有种直觉,江户还活的好好的。”
恍惚中,他从积蓄的雨水中看到了长安街头,尽是遍地横流的鲜血。
…………
兴州城,作为长安周边的大州,没有辜负它名字里的“兴”字。
兴州城的繁华,已远超之前江户经过的蓉州城。
此刻虽然大雨倾盆,但兴州街头商贩行人依旧络绎不绝,仍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倾盆大雨中,两个牵着马儿,头戴斗笠,浑身被雨淋透的少年持剑走进了兴州城。
两人模样都颇为俊俏,其中一人更是貌美不似凡人,赫然便是刚在翡翠湖边经历过一场激烈厮杀的江户和川越。
江户带着川越走进兴州城后,七绕八绕拐进一条青石大街,站定在了一处大院门前。
大院门匾上,用金粉刻着洗剑池三字。
大院门口,还站着两名名持剑的青衣男子。
江户牵着老黄立定在大院门口,望着大院门口的护卫们,脸色苍白的不含一丝血色。
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感觉眼前突然一阵昏暗,然后倒了下去。
昏沉中,他听到了身后川越的一声惊呼,继而感受到了后背砸进水坑中的冰凉,和脑袋触地的疼痛。
然后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
兴州城最中央,坐落着兴州府衙。
兴州牧王帖,大唐万和九年进士。
十九年的时间,他从当初一个八品县尉,爬到了今天的三品州牧,其中心酸历程,不足为外人道也。
大雨还在哗啦哗啦的下着,天色阴沉的就像是王帖此刻眼中的阴郁。
窗外幽深晦暗,书房内虽然被蜡烛照的明亮异常,但却依旧掩不住王帖脸上的阴晴不定。
书房中,除却坐在主位的王帖外,还站立着几名他贴心的管事和护卫。
书房很静,安静的甚至能够听到蜡烛的蜡泪滴在蜡座上的刺啦声。
沉默良久之后,王帖站起了身子,打开了窗户,任由细碎的雨珠洒进书房,打湿他案板上放置的名贵书画。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王帖烦躁的捏了捏肥硕的拳头,上面已看不到丝毫的骨节。
“白鹿书院是一群饭桶吗?那个号称千人斩的屠夫丁岚也是个装模作样的废物?!”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不多日后,长安城掀起的腥风血雨。
“没有人能想到江户可以杀死丁岚。”王帖身后站着的一个持刀护卫开口,声音凝重,“就像是没人能想到,江户此子如今成能成为洗剑池的剑子。”
“同江户一齐进城的,还有一个长相秀气异常的少年。”王帖最器重的管事朝着王帖作揖道:“此子的身份也已经查明。”
“川越,大唐幽州人氏,现年十八岁。
“大唐太始五年,父母因病双故,遂于大唐太始五年春募兵,入左右神策军驻扎塞北饮马城。”
管事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募兵期间战绩平平,并没有展现出过人武艺,大唐太始八年春,就是半月之前卸甲返乡,变卖家产后直奔长安而来,途中不知为何与江户产生交集,然后在翡翠湖岸暴露出五品武道修为。”
“丁岚的死与这个川越,一定脱不了干系。”王帖眼神一寒,低声问道:“如今江户和这个川越在哪里?”
“三天前就进了咱兴州的洗剑池分舵,派去的暗哨至今还未发现两人出来过。”一个负责暗哨的管事连忙弯腰行礼,小心翼翼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