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卫明平静应了声,端起一杯倒好的清茶推到了江户面前,“收手吧。”
“殿下说笑了。”江户饮下茶水,笑道:“是王大人先动的手,殿下应该劝劝王大人才是吧?”
“我最近才了解你的身世。”卫明眼睑微敛,说话的语速拉的很慢,“我可以透过那些纸面上的文字看到一些画面,我能理解你心中的仇恨。”
“但这毕竟是大唐。”卫明为江户续上一杯茶水,清澈且不含丝毫杂质的眼睛凝视江户,认真道:“我们既然从小在这里长大,就有义务维护它的安定。
“你已经杀了一名从三品的州牧了,你不能再杀第二个。洗剑池名头很响,但它并不是你肆意践踏律法的依仗。
“从三品的高官不是白菜,刘汕的死之所以没有人追究,你应该明白缘由。
“京中有贵人希望他的死,可以平息你的怨气,但如果他们发现你的怨气比深井还要深邃的话,你就可能会是第二个刘汕。
“你之所以能够平安走进兴州城,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圣上的宽容。
“他知道你的怨气,所以他配合那些隐藏的贵人在补偿你。
“因为你的父亲曾是他的老师,是他曾最尊敬的长辈。
“但宽容是有限度的,皇帝一定无法容忍你再杀一名大唐的高官。
“这是个很明显的局,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卫明神色复杂的喝了口茶水,“有人在逼你杀王帖。”
“有人想逼皇帝做决定。”卫明皱眉,“而你却在无底线的配合那人。”
“你这脑子,究竟是如何活到现在的?”卫明最后叹了口气,眼里满是真诚的疑惑。
卫明最后的话唤起了江户脑海深处零碎的记忆,他嘴角露出苦笑,“我能活到现在,真的是凭运气。”
讲话中,他眼中似乎隐隐映出一团团燃烧的火屋,“要不是运气好,当年我就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我可以不杀王帖。”江户眼中的火苗迅速消失,语气恢复往日的沉定,“但王帖动手前可是给我扣了一个刺杀朝廷命官的帽子。”
“我会处理。”卫明平静回应。
“那一千两黄金?”江户追问。
“江户,不要得寸进尺!”卫明终于恼怒。
“我明白了。”看着卫明终于有所起伏的情绪,江户露出笑容。
江户握紧长剑,起身行礼,“洗剑池江户,就此别过圣子殿下。”
随着声音的渐落,江户转身下楼,重新于雨幕中走向翡翠楼。
卫明看着雨幕中江户的踩出的一圈圈涟漪,慢慢站起了身。
他昂头看着阴沉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
“你想要讲道理?”卫明嘴角露出笑意,“巧了,我也想。”
茶楼一楼,蒋忆南看着江户轻松的背影,眉眼中隐隐有忧色浮现,“通知下去吧,让所有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前往长安。”
“这江户?”
“圣子在,哪还有我们什么事情。”蒋忆南抬头,仿佛透过木板看到了此刻二楼的卫明,眼中忧色更浓。
…………
第二天清晨,大雨终于停歇。
太阳爬上枝头,给兴州的一砖一瓦贴上了金边,撒上了辉色。
迎着辉色,江户一行在众多隐在暗处的复杂目光中,骑马出了兴州城,直奔长安而去。
那个大唐帝国乃至整个天下最繁华的城市,究竟还是不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呢……江户迎风眯着眼,紧紧抿起嘴角,心脏突然跳动的有些厉害。
他右侧的川越,眼中则是亮起明亮光芒。
“长安,终于要到了。”川越抿了抿因为激动而有些干涩的嘴唇。
肥皂,香水,洗发水、牙刷,牙膏,避孕套……川越同样眯起眼睛,开始幻想未来成为大唐首富的日子。
阳光很刺眼吗?可现在明明是大早上啊……江户左侧的纪灵芝看着右边这两个同时眯起眼睛、嘴角紧紧抿住的男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注一】
文人墨客描写长安的寥寥几句诗词,便可由此窥得长安一隅。
长安大,大到可容纳百万豪客、长安小,小到擦肩便可撞见当朝的庙堂高官。
长安很宽容,宽容到你可以肆意谈论天子家事不被责罚、长安很包容,包容到你可以在这里遇到天下乃至外海的各族人氏。
长安十步一灯,号称不夜城。
不夜城光明永存,以繁华景象吸纳天下豪客齐聚,藉此共创大唐盛世。
当江户一众抵达长安城外时,已是从兴州出来后第五天的深夜。
川越坐在马背上,抬头第一眼看到灯火通明的长安城外郭,顿时呆住。
他无法想象在科学技术都极其落后的这里,能够看到比前世的古城景点横挂的灯带还要明亮的城墙。
这特么得费多少蜡烛,点上多少火把才能这么亮啊……川越看着眼前长安城的巨大轮廓,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电灯泡。
“真特么奢侈浪费……”川越心神震撼下,喃喃出声。
江户看着眼前的长安城,却只是看到了长安城高大的城墙和墙头伫立着的持枪士兵。
他在计算着如果自己在长安城中杀了人,还能不能逃出来。
看来是不能……最后,他叹了口气,对着身边二人道:“走吧,进城。”
长安城号称不夜城,故而城门非战时永不关闭,以示天子仁德。
长安城东西南三面共有九座城门。
其中位于正南的明德门为长安正门,故有五个门洞,而诸如通化、开远、金光等门都是只有三个门洞,以示主次有序。
江户三人此刻便是从明德门入了长安。
“好厚的城墙。”走进足有五十多步远的门洞,川越咂舌。
就算用炮弹轰炸,也得几天才能轰平长安外郭吧,以这个世界目前的科技点,谁能武力攻破长安城……川越摇了摇头,对大唐在天下的强大又多认识了几分。
出了明德门,入木便是一条近五十丈宽,直通皇城的朱雀大道。【注二】
“……”川越喉咙一涩,有些不可思议。
这路修这么宽,你特么是给泰坦走路用的吗?
从外面看,翡翠楼通体碧绿透亮,走进来更是如此。
酒楼地面上铺着不知名的碧绿晶石,烛火映在上面,会倒出阵阵翡翠色涟漪,有种别样的美感。
踩在上面,第一触感就是冰凉顺滑,站的久了,还能感受到一股沁心的凉意从脚底钻进身子,有着提神醒脑的奇效。
走进翡翠楼,江户被店里等候许久的小二引着上了二楼。
推开二楼一间包间的木门,江户站定。
他看到包间内十三人的圆桌,已经落座了八九人,刚巧余下了三个空座儿。
江户眉头稍稍挑起,然后颇有君子风度的侧身,让身后川越、纪灵芝先进了包间。
站在包间门口,他细细看了眼神色紧张的店小二,然后笑着关上了房门。
房门闭紧,站在原地的店小二重重呼了口气。
他擦了下额头渗出的汗水,松开了一直攥在袖口里的匕首。
…………
坐在川越和纪灵芝中间,江户静静摩挲着自己的双手,沉默不语。
之前还有说有笑的包间此刻静谧的有些压抑。
这时,席间一个肥胖男人率先站起了身。
他穿着身低调的黑色丝绸华服,头戴文士常戴的平式幞头,幞头中央嵌着一颗看上去价值不菲的温润玉石,尽显文人儒生气质。
他正是兴州牧,王帖。
王帖端起酒杯,咕咚咕咚连饮三杯酒水,脸上挂着微笑,声音诚恳,“久闻剑池剑子盛名,心中仰慕已久,今日相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大唐之栋梁。
“内心激动,下官先敬少侠三杯,阁下随意。”
尽管王帖脸上的笑容极尽温润和煦,但江户仍一眼看到了前者眉眼中藏着的森寒与冷意。
都是演技极佳的戏子啊……江户摩挲手指的动作顿住,脸上适时挂出笑容。
“王大人言重了。”他起身举起酒杯,将酒水一饮而下,笑道:“盛名二字,实在是捧杀了。”
“是吗?”席间一个光头汉子身子未动,“说起盛名,小人听闻您最近曾在翡翠湖一带大开杀戒,染的翡翠湖岸边现在依旧血气滔天,不敢近人。
“您这一手好武艺,当真是少年英豪啊!”
少年英豪四字被光头压得极低,嘲讽意味溢于言表。
“你不讲话,没人拿你当哑巴!”王帖眼含笑意的吼了光头一句,忙对着江户道:“此事少侠大可不必费心,下官自会处理。
“少侠从幽州一路走来,动手所杀之人,定都是些该死的穷凶极恶之徒。”
幽州?这是在用刘汕点我?
江户脸上笑意依旧浓郁,眼神变得微冷。
他起筷夹起一块鱼肉,小心挑着刺,“不一定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但的确都是该死之人。”
江户直白的回应,让所有人都有些始料不及。
席中,与王帖同作文士打扮,但衣物明显朴素寒酸许多的一名蓄须书生闻言,眼睛中闪过一丝悲痛。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狠狠摔下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