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州城西,坐落着大唐诸多武学宗门的分舵。
其中有以用毒解毒闻名天下的百草庐,有以快刀享誉大唐的追风殿,有以女流横行江湖的青衣坊。
但更多的,还是混迹在兴州本地,诸如翡翠帮,兴州会此类不入流的门派。
在这之中名气最大的,当属江湖传闻十年一剑仙的洗剑池。
此刻,兴州洗剑池一间厢房内。
“十年就能出一个剑仙?”
川越弯腰点燃身前炉内的檀香,一屁股坐回垫子,捧起一杯热茶,“十年前洗剑池的剑子东方墨如今已成就剑仙之名。”
“而你又是洗剑池当代剑子……你能成就剑仙?”
喝下热茶,川越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继而认真道:“那东方前辈十年后怕是要失望了。”
“放屁。”房间最深处,江户正伏在书案前看着一封密信。
闻言他头也不抬,“师父从来都没对我抱过希望。”
川越挑了挑眉,嘴角露出笑意,扭头看了眼木窗上缀着的雨帘,笑道:“没想到才区区几日,你已经学到了我的精髓。
“洗剑池的剑子,学习能力果然出众。”
川越放下茶杯,闭上了眼睛,问道:“听说这两天前院的门槛都被踏破了,管事那里此刻塞满了想同你这位剑子一齐喝酒吃肉的请帖,你打算如何?”
“我的打算太多了。”江户叠起密信,打开灯罩,把信纸扔了进去。
看着信纸迅速泛黄变黑,江户盖上灯罩,笑道:“我怕讲给你听,你的脑子不够用。”
“今天天气阴凉,适合吃火锅。”江户边讲话,边拿起毛笔,在一张信纸上小心写着些什么。
写完后,他将信纸小心叠好,塞进一个信封,继而捧起一旁的一根红蜡,倒出蜡泪滴在信口。
等待蜡泪干涸后,江户把信塞进怀里,起身说道:“我请了百草庐在兴州的舵主来家里吃火锅。”
“人家舵主亲自给咱俩疗伤熬药,得好好谢谢人家。”江户走到门口,推开门,看到了雨幕中的一处亭子。
此刻,那座不大不小的亭子中已摆好了铜炉和炭火,只待食客光临。
…………
“都说江少侠不喜吃辣,怎么还特意用火锅招待我?”
纪灵芝拢了拢散在额前的秀发,有些惊喜的看了眼铜炉中翻滚的红汤,旋即认真道:“而且你俩的伤势还未痊愈,不能吃这么辛辣的食物。”
“我听说纪姑娘是蓉州人氏,想来会喜爱这种吃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江户将调好的蘸料放到纪灵芝身前,“这两日,幸亏有纪姑娘,我们俩才能这么快行动自如。”
一旁正埋头吞着肉片的川越口中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的附和道:“没错,纪姑娘人美手巧,将来定能寻个好人家。”
江户突然感觉眉心微痛。
川越这傻冒,你是如何将话题如此轻易且生硬的扯到人家姑娘嫁人这方面的?
看着纪灵芝微楞的表情,江户压下心中的不可思议,连忙笑道:“他这混蛋吃多了就容易说胡话,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纪灵芝回过神来,朝着江户笑了笑表示理解。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川越,拿筷夹起一片羊肉入锅烫了几秒,捞在干碟上。
她用筷子轻轻戳着粉嫩的肉片,轻声道:“江公子不远万里从洗剑城走出来,路上可是发生了不少大事。”
“哪有大事,都是些小事。”江户小心夹起一块豆泡塞进口中,大口哈气。
“江湖平静很久了。”纪灵芝小巧的白牙轻咬肉片,“大家都希望继续平静下去。”
“世间万物,唯有死人可以平静。”江户夹起一条青菜,“但很可惜,我还活着。”
隔着铜炉不断蒸腾着的水汽,纪灵芝此刻看不大清江户此时的表情。
但纪灵芝能够感到江户此刻已经阴郁下来的气息。
她叹了口气,继而道:“当年的人,已经死了很多了,你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死得不够。”江户沉默了会儿,“我不能相信,一个从二品的礼部尚书,太子太傅的死,只是因为那几个不痛不痒的废物。”
“我爹很有手腕。”江户看着纪灵芝嫩白的脸蛋儿,笑道:“否则他也坐不到那个位置。”
一旁一直埋头吃着的川越停住了筷子,眼神复杂。
纪灵芝眼神同样变得复杂了起来。
她闭上眼睛沉默了几秒,而后睁眼笑道:“可能是我不善言辞的缘故,我劝不动你。”
“我家长辈吩咐过我,假如我无法劝住你,就让我加入你。”纪灵芝起身,认真道:“希望你此行长安,只是报仇,不为其他。”
江户看了一眼纪灵芝,似乎并不意外。
“那我日后受伤,就全凭姑娘了。”江户嘴角翘起,起身作揖道:“姑娘踏出院子,替我散条消息。”
“三日后,洗剑池江户会出席兴州牧王帖大人在翡翠楼设下的宴席。”
江户眯了眯眼,扭头看向亭外无数纷飞的雨线,眼神平静:“我要看看,会有哪些飞禽走兽闻腥而动。”
…………
大雨已经连下六天有余,依旧不辍。
翡翠楼位于城东,是兴州最有名气的酒楼。
酒楼高有三丈,梁木粗实,是兴州城第一高的楼阁。
整栋酒楼青砖碧瓦,雨滴打在上面映出绿色霞光,像极了浸在水中的翡翠玉石。
今天,往日里喧闹异常的翡翠楼静若处子,幽静的有些瘆人。
午时三刻时,一辆马车在两列青衣剑客的护卫下,缓缓驶进了翡翠楼所在的街道。
马车车轨碾过青石地面,压过或深或浅的水坑,带起了一圈圈滴水涟漪。
清晰的车辇声与马蹄踏击石面的声音不断响起,让街道里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霎时间,街道上的行人商贩,目光倏然齐聚在马车上。
这让护卫着马车的剑客们都是心中微惊,抿紧唇角,握紧了手中长剑。
很快,马车在翡翠楼前停住。
淡青色的车帘掀开,两名少年和一名女子先后走下。
撑起的丹青色伞面下,三人眉目清晰。
赫然便是江户和川越,以及百草庐在这兴州城的舵主,纪灵芝。
江户接过身侧一名青衣剑客递过来的长剑,面色平静的走进翡翠楼。
川越和纪灵芝相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的迈步跟了上去。
从外面看,翡翠楼通体碧绿透亮,走进来更是如此。
酒楼地面上铺着不知名的碧绿晶石,烛火映在上面,会倒出阵阵翡翠色涟漪,有种别样的美感。
踩在上面,第一触感就是冰凉顺滑,站的久了,还能感受到一股沁心的凉意从脚底钻进身子,有着提神醒脑的奇效。
走进翡翠楼,江户被店里等候许久的小二引着上了二楼。
推开二楼一间包间的木门,江户站定。
他看到包间内十三人的圆桌,已经落座了八九人,刚巧余下了三个空座儿。
江户眉头稍稍挑起,然后颇有君子风度的侧身,让身后川越、纪灵芝先进了包间。
站在包间门口,他细细看了眼神色紧张的店小二,然后笑着关上了房门。
房门闭紧,站在原地的店小二重重呼了口气。
少年英豪四字被光头压得极低,嘲讽意味溢于言表。
房门最后闭合的门缝中,书生与王帖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面对陌生人的平静。
王帖内心有些难受的看了眼桌上的玉佩,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眼中痛苦很快被压下,他冲着江户笑道:“手下不懂事,叨扰少侠了,大家喝酒吃菜,喝酒吃菜。”
川越清楚看到听到了这一切,眼神复杂。
这瘦弱书生,明显有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这看上去圆滑奸诈的王帖,其内心也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川越饮下杯中清酒,瞥了眼窗外。
酒过三巡,在场间众人看上去都是微醺之际,王帖朝着江户举杯,“少侠从洗剑城一路而来,听说最后一站就是都城长安?”
“没错。”江户举杯回应,“去见些人,问些事儿。”
“长安不是兴州,也不是幽州。”王帖脸上含笑,“少侠可要悠着点。”
江户饮下杯中的酒水,眼睛平静:“都是大唐的地界儿,有什么不一样?”
王帖笑脸微僵。
瞬息间,他伸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圆脸,陪笑道:“口误口误,只不过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可不比咱这州县。”
“无妨。”江户夹起一粒花生豆嚼的嘎嘣脆,“那些个该死的坏人不管是在长安也好,还是在兴州也罢,其实都一样。
“毕竟我相信,咱大唐是个讲律法的地方。”
江户放下筷子,挑了挑眉,笑得很灿烂,“但总有人权势太盛,想要凌驾于律法之上。”
“这种人,要是官府跟他讲不了,或者压根不敢讲道理,那就我来讲。”江户拿起带着香气的手帕擦了擦油嘴,眼神温和。
随着江户放下筷子,席间所有人的醉意都瞬间消散,跟着静静放下了筷子。
王帖的笑容也随之再次僵住。
席间的温度,似乎瞬间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