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汕喉咙动了动,似是准备继续开口,但却突然顿住,因为他感觉到了寂静。
虽然入夜已久,夜深人静应是常理。
但此刻,却似乎太过安静了些。
刘汕突然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肆意,笑得张狂,笑到小腹微痛,笑到眼泪横流。
他在笑自己的愚蠢木讷,笑自己的天真无邪。
在桌案两侧站立许久的两名素衣男子被刘汕突然地大笑惊了心神,相视一眼,皆是在对方眼里感觉到了一丝惊恐。
他们不知道平日里冷静到冷酷的大人为何突然发疯,大人所担忧的那个少年,不是已经被押在了地牢之中吗?
“大人为何发笑?那少年已然被羁押,生死不过在大人一念间尔。”其中一人压下心中隐隐的猜测,声音有些颤抖。
“你应该已经感受到了。”刘汕喘了口气,接连的大笑让他有些难受,“人类酣睡尚有梦呓,况且万物。但此刻却是万籁皆寂。”
心头被压下的猜测在刘汕的言语下,仿佛是水遇热油般瞬间被激荡开来,问话之人的身子突然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原来,大家都是怕死的。”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兀响起,在空旷的房间里翻滚迭起。
刘汕本就苍白的脸颊,此刻更显苍白了些。
这个温和的声音,既不是从自己的喉结张合下发出的,也不是身旁那两个呆愣愚蠢的属下,那便只能是那个名为江户的少年郎了!
关于死亡的恐惧,渐渐在刘汕的心头升腾。
于是他站起身子,侧身抽出了身后灰色铁架上的那柄锋利长剑。
握着剑柄,感受着上面的淡淡凉意,刘汕心头翻涌的惧意渐而缓缓平静。
握着略微沉重的长剑,他眼中开始涌出一股莫名的自信。
当年何等凶残的大战都未曾将自己的性命带走,况且今日的一个黄口小儿!
随着吱呀的声响,在门外已然站立良久的江户推开书房木门,大步走了进来。
他站定在书案前不远处,看着刘汕苍白的脸颊,嘴角翘起,声音讥讽:“你坐在凳子上叽里呱啦的决定他人生死的时候,可曾想过此刻?”
“大人当年冲进江府肆意砍杀时,其握剑的姿势,是否与今日这般相同?”江户盯着烛光下刘汕并不如何明亮的眼睛,轻声问道。
“放肆!”刘汕身旁的两名素衣男子拔出腰间长剑护在刘汕身前,脸色苍白的望着江户与其身后的几名黑衣剑客,声音低寒,“你等宵小,可知越狱刺杀朝廷命官是何等罪过!”
江户盯着两名素衣男子。
他们脸上虽有畏惧,但挡在刘汕身前的身子却是纹丝不动,硬的有些出奇。
江户沉默了一会,心中释然。
深夜还能在书房立于刘汕身边,想必也是手下心腹,这刘汕再不堪,总不能连几个可以为其舍生的下属都没有。
江户抬起手中一直握着的长剑,遥遥指向刘汕面门,轻声说道:“你这两名手下,也算忠诚。想必等会你们黄泉路上一起,也是不会寂寞的。”
“我想不通。”刘汕心存疑问,于是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嘴唇,认真开口道:“你既然侥幸存活了下来,即便是你有那般强大的老师,你也应该静静蛰伏起来,等到强大的那一刻再悄然寻仇才对。”
“为何,你要这般明目张胆?”刘汕叹息了口气,“今夜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定会被整理成文字,呈放在明日一些贵人的案头。想必,会给你的未来带来极大的不便。”
“无妨。”江户嘴角的笑意收敛,认真说道:“当年的发生惨案时,我不过才七岁,所以很多事情,我并不了解。”
“能查到你,已然便是侥幸。”
“所以,我需要鱼饵,来诱他们上钩,他们动起来,我才能明白我的敌人究竟是哪些人。”
“以身作饵?”刘汕笑了笑,随即平静道:“小心被吞的连渣都不剩。”
“不怕,我还有师父。”江户漂亮的眉头高高挑起,侧过身子,指了指身后的剑客们,轻松笑道:“还有整个洗剑池。”
窗外月光透过缝隙映了进来,照的少年眉清目亮,好不潇洒。
刘汕神色一黯,他听出了江户话语中的杀意,于是他不再犹豫。
他口中一声厉喝,一脚踢起身前书案。
书案带着剧烈的破风声,旋转着朝着江户砸来。
江户欺身上步,右手长剑捎带着挽起几朵剑花,一剑劈开迎面而来的书案。
然后,江户看到了裂开的案子后,刺来的两柄钢剑。
看着刺来的剑,江户眼神平静。
他压身,扭胯,然后横剑。
一步穿过握着钢剑的素衣男子,江户剑指飞起一脚后仍站在原地的刘汕。
江户身后,两名素衣男子满眼的不可思议。
他们嘴唇张大,却是发不出声音。
只听见长剑坠地的声音响起,他们紧紧捂住自己在刹那间被切碎的喉管,无力倒地。
“没人能救得了你。”江户看着刘汕眼中浓郁的绝望与不甘,突然眼睛通红,“就像当初没人能救得了江府上下。”
他挥剑,剑身上白色劲气密布。
他一剑斩碎了刘汕格挡在身前的长剑,重重砍在后者的脖子上。
“再见了,校尉大人。”江户拔剑。
刘汕的鲜血随着长剑抽出的轨迹,滋溅在了少年身上。
校尉大人?
剧烈疼痛中,刘汕听到了这句话。
他回想起了当年边塞的无际草原,想起了宫门前的宣誓,想起了那天夜里燃起的火光。
他心中此刻突然生出了浓烈的悔恨,于是他捂着喷血的脖子,艰难开口,“小心白鹿书院的……”
话音还未落,鲜血便是倒灌进气管,堵住了刘汕的喉咙。
他此刻,失去了最后的意识,倒地身死。
江户看着半身被自己鲜血染红的刘汕,神色复杂。
这难道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江户转身,对着身后一众剑客道:“清理好痕迹,不要留下任何东西。”
“是。”
当天夜里,幽州牧刘汕府邸失火,连带府邸不远的幽州署衙同时失火,部分幽州捕快同州牧刘汕大人一齐救火,竟因此不幸殉职,震惊朝野。
…………
次日凌晨,幽州城门刚刚开启,一辆黑布遮掩的马车便从东城门洞内缓缓驶了出来。
江户靠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回想着昨夜刘汕未曾讲完的那句话。
“白鹿书院……”江户突然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更加沉重了些。
天下有四大帝国。
如果说大唐是四国中最年轻力壮的粗鲁武夫,那么北魏便是四国中最年长有礼的教书先生。
而白鹿书院,就是这个教书先生用尽了心思教育出的科考状元。
白鹿书院在北魏的地位,比之如今扶桑教在大唐的地位有过之而无不及。
它更是被当今天下四国的读书人,尊为圣地。
读书人养浩然气,修无畏法,故而白鹿书院还是当今天下四大武学圣地之一,其门下高手无数。
甚至因为其读书人的身份,白鹿书院在大唐诸多繁华的州城内,都开设有文馆,挂着资助贫苦读书人的借口和幌子,做着些见不得人的情报交易。
毕竟,白鹿姓魏,而非姓唐。
“当年江府的灭门惨案,又和这个民间风评极佳的白鹿书院有什么关系?”
江户掀起车窗的帘子,看着官道两侧缓慢向后移动的景象,心情突然沉重了起来。
突然,行走的马车顿住,一个声音响起,“师兄,到地方了。”
江户握紧靠在身侧的长剑,掀开布帘跳出马车,看到了拴在官道一侧的老黄。
解开缰绳,江户纵身跃上马背,朝着依旧恭敬站在马车旁的车夫道:“你回城后传我谕令,幽州城洗剑池弟子,全员回撤洗剑城,不得有误。”
“是。”车夫闻言,平静弯腰施礼后跳上马车,掉头折回幽州城。
白鹿书院,在幽州城就设立有文馆。
小心点,总归是没错的……江户压下心头的担心,眼睛重归清明。
他双腿夹紧,引着老黄,沿着官道向前奔去,只留下一地烟尘。
而此刻幽州城府衙不远的街道口,一个临街的早点铺子同往日一般,开门迎客了。
泛着油光的板门被头发鬓角已有些花白的中年汉子熟练卸掉,置于大门口。
中年汉子眉眼敦厚,是四坊邻里公认的老好人。
他里面穿着件白色里衣,外面套着在唐人中流行的半袖,这并不臃肿的服饰,将他高大的身材突显的淋漓尽致。
再配上他那自带的敦厚摸样,极讨唐人女子们的欢喜。
男人放下木板刚起身,便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妮子同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秀气哥哥,从里屋一起抬着张低矮的木桌晃荡着放在了门口。
男人看着因为春寒而笑脸被冻得通红的俩小人,眉眼中满是疼爱。
搓了搓手掌,让手心暖和起来的他蹲下身抱起俩小人,转身重新迈回店里。
转身时,男人的眼睛有意无意间,轻瞥了眼街道对面那已然被烧成废墟的署衙,眼中闪过一丝道不明的情绪。
“老板,一碗馄饨,一笼包子。”
就在男人刚进里屋后不久,一个年轻的食客坐在了那张矮桌旁,吆喝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