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刚被他引燃的木床与书架的夹缝中,隐隐露出了一角金色的绸缎。
这绸缎,竟在大火中不损丝毫。
“我说老大,你快点行不?”忽然,窗外出现一个黑影,正是川越无疑,“等会西夏卫队反应过来,我们怕是要被堵死在这里。”
“马上。”
玉冠阳往前几步抽出金绸塞进怀里,便是跃窗而出,同川越一齐消失在漆黑夜幕中。
…………
推开吱呀吱呀的木门,江户搀着黄乞儿走进这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小院。
小院不大,左右两侧、原来应是菜圃的土地上,如今已满是丛生的杂草。
院中央砖石铺就的过道上,也是零散生着许多草枝。
“我和你师娘,当年在这里种了不少黄瓜。”黄乞儿伸手指了指左前方靠着几根腐朽竹竿的黄土面,忍不住咧开嘴角。
讲话时,黄乞儿环视了一圈小院,声音落寞,眼中闪烁出泪花,“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俩亲手砌的。”
“现在说着些,都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江户眼眶泛红,声音有些颤抖,“我没想到,师娘会死。
“我更没想到她竟会死在你的手上。
“我从来没想过,一直巧笑颜兮的师娘,会浑身是血的躺在白布上。”
江户攥紧拳头,声音带着哭腔蹲下身子,泪水横流。
“那年我亲眼看见你坠崖自杀,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良久之后,江户抬头望着黄乞儿,声音变得冷漠。
黄乞儿摇了摇头,沉默不言。
“时间不早了。”江户看着黄乞儿的神情动作,心中火气再次燃起,他站起身,盯着黄乞儿,声音很轻,“你该上路了。”
“好。”黄乞儿声音平静,只是微笑道:“我今天来这里,本就是来陪你师娘的。”
“我曾答应过他们保守秘密,所以很多事情我不能讲。”黄乞儿伸手慢慢握住腹前长剑的剑柄。
“但你毕竟是我唯一的徒弟。”黄乞儿深深吸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你要记住,世界上有三种人。”
“男人、女人……以及皇帝。
“最后一种人的话,一句也不要信。”
黄乞儿讲完最后一句话,手腕用力,瞬间抽出腹部长剑。
锋利的剑刃抽出时,激烈的剑气被激发,继而彻底切碎了黄乞儿的肠胃与内脏。
黄乞儿盯着江户的眼睛,最后一次咧嘴笑了笑,然后慢慢跪在了地上,彻底闭上了眼睛。
“窈窕淑女倾城笑,公子翩翩好俊俏。”【注五】
闭上眼睛的瞬间,黄乞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盛夏,看到了那个于葡萄藤下巧笑颜兮的少女。
我爱你,至死不渝。
金属碰撞的声音从刚开始出现时的悉悉索索,然后迅速响亮到仿佛全世界都在交织回响。
于是,黄乞儿看到随着逐渐剧的烈声响,继而出现的那许多人影。
那是几十道身材高大、身着漆黑铠甲、面覆黑甲的持剑甲士。
甲士们身上的黑色甲衣,甲片若蛇鳞般向下延展叠起,看上去异常冰冷无情,毫无生机。
“死剑士。”
黄乞儿看着甲士们,然后叹了口气。
他歪着头,看着被自己提起的江户,“你也肯用这些剑士了?我可记得,你曾最厌恶剑池培育死剑士。”
江户咬了咬牙,默不作声。
黄乞儿笑了笑,手掌一松,扔下了江户,然后慢慢迎向了那些持剑甲士,“看吧,你也活成了你最讨厌的样子。”
死剑士,以必死之心熔炼剑意。
一生,只出一剑。
很奇怪。
月光下,这些死剑士身着的甲衣其实并不厚实,然而一步一行间却发出比重铠还要响亮的金属碰撞声。
“剑池荣耀!”
看着迅速接近自己的黄乞儿,所有的死剑士皆是左掌握拳撞击在胸口,然后双手持剑,死寂无声的开始迅速冲刺。
五色烟花的交织下。
黄乞儿在走向死剑士。
死剑士在奔向黄乞儿。
好一副绚烂的模样。
…………
橘河中央,楼船之上。
燕王李勋慢慢咀嚼着口中的肉片,放下了手里一直端着的酒杯。
他环视了一眼殿内,确认江户已经出去了足有近半个时辰后,终于忍不住轻轻翘起了嘴角。
李勋似乎坐累了,随即便站起了身子,走出殿内,站在了顶楼的栏板前。
站在栏板前,李勋看着河面上倒映出的五彩花影,似乎陷入了沉思。
“殿下。”片刻之后,裴宿历安出现在李勋身后,恭谨开口。
“楼船何时靠岸?”李勋身形不动,轻声问道。
“因为在等宫里给那四位才子的赏赐,所以还得小半个时辰。”历安迅速答道。
“真想看看三品小宗师全力厮杀的模样啊。”李勋叹了口气,仰头看着天空中仍旧不断绽放的烟花,悄悄眯起了眼。
…………
城南窄巷。
黄乞儿的夏人剑撞上了其中一名死剑士的长剑。
长剑相撞的同时,一道无形的劲气自二人周身席卷而出,扬起大片呛人尘土。
烟花盛放下,黄乞儿听到了一阵瓷片碎裂的声音。
只见那名死剑士的剑身上在声音响起的同时,弥漫出无数不规整、宛若碎裂瓷器的裂纹。
同时碎裂的,还有死剑士身上的黑色甲衣,面上覆着的黑色面甲。
黑色甲片部分被劲气崩飞插进地面、部分则是裹着劲气弹入了还未靠近黄乞儿的死剑士体内。
硬物绷断的声音继而密集的响起。
而黄乞儿正对面死剑士身上那破碎的黑色甲衣中,忽然噗呲噗呲冒出了无数血花。
黄乞儿神色平静的看着滋溅的血花,手腕一动,便是抽剑轻拍在死剑士身侧,将其拍飞至一侧。
然后他剑刃翻转,正欲要继续前奔时,突然喉咙一甜。
身子一顿,黄乞儿喉咙发出一声闷哼,嘴角流下一道血痕。
坐在黄乞儿身后不远处的江户清楚看到了这一幕,于是他咧开嘴笑了笑:“死剑士一生只出一剑。”
“你在剑池时亲自创建的死剑士,我想你远比我清楚这一切。”江户语气平静,眼神复杂,“虽然他们都只有六品,但集全部精气神的一剑,至少拥有四品巅峰的威力。
“一个还好,但是这里足有五十四名死剑士。
“半百之数四品的全力一击,我不信击不碎你一个三品武夫的真气!”
“把这些死剑士弄进长安应该很不容易,你为了杀我全部将他们摆在明面上,实为大不智!”黄乞儿擦掉嘴角的鲜血,回头瞥了眼江户。
“杀了你,就是最大的智慧!”江户起身捡起长剑,冲向了黄乞儿。
黄乞儿平静的挥剑,撞碎面前又一名死剑士的长剑,对其一剑封喉后,侧身屈膝挥出一掌。
这一掌,轻松击碎了江户的护体真气,将其再次掀翻。
黄乞儿击出这一掌后,迅速扭身再次挥剑,插进了一名死剑士的胸腔。
金属撕扯的蝉鸣声不断在小巷内响起,硬物绷断、铁片飞射的破风声亦是在不断交织。
随着时间的流逝,黄乞儿挥剑的动作越来越慢,死剑士身上的甲衣被崩碎的也越来越少。
在这中间,江户不断起身,却是被黄乞儿不断拍飞。
半晌光景过去,江户没有伤到黄乞儿一丝一毫,自己已经不要钱的吐出了好多鲜血。
此时,正在巷间同死剑士不断厮杀的黄乞儿神色终于凝重了起来。
他的真气已经不多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会来这里?”黄乞儿问道。
讲话时,他侧身避过一名死剑士势大力沉的一剑,却被另一名死剑士一剑划伤了臂膀。
“我自有我的办法。”江户抿了抿嘴,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可知道,我和你师娘,五年前在长安,就住在这条巷子里?”黄乞儿侧头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臂膀,轻轻皱起了眉头,一个侧踢便是踢碎了一个死剑士的喉骨。
“你不配提她。”江户闻言一愣,随即眼睛便是微红。
“世间很多人想让我死,但这里不应该包括你。”黄乞儿看了一眼江户,轻叹了口气,“你应该比我更懂得,世人看到的,并不全是真相。”
“师娘的尸体上,那纵横的剑气,我绝不会认错。”江户攥紧了拳头,脸上青筋凸起。
“什么都可以伪造,但那剑气如何作伪?”江户捡起长剑,站起了身,“我曾经敬重您远胜东方师傅,然而我终究忘了血脉对于一个人的影响。
“她为了你可以背叛洗剑池,而你却为了西夏杀死了她!”
“不是我杀的!“黄乞儿突然暴怒。
他额前暴起青筋,然后一剑穿透了最后一名死剑士的腹部。
他扭头,然后看到了突然窜至自己面前的江户。
黄乞儿低头,看到了腹部插进来的剑刃。
他看着面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毅的江户,摇头失笑道:“你和东方墨的性子很像。
“一旦认准了事情的真相,便至死坚信。”
讲话时,黄乞儿感受着腹部内不断在撕裂自己内脏的剑气,面色苍白道:“这是个好事儿,但很容易误事儿。”
江户身子忽然有些颤抖,他松开了握剑的手,有些踉跄的退后了两步,眼中终于淌出了泪水。